就像人总会死,一切尘归尘土归土,她好像就是没力气去追求很多东西,只不过是乘着那股风,风吹她到哪,她就到哪,让她屁股砸地还是脸着地都可以。所以在表妹刘紫君面前她实在说不出什么一二三四的教育规训,刘紫君小小年纪都有人生梦想,至于冲不冲动,幼不幼稚,那都是后话了。
有一回张若瑶闲来无事,下载了一个看八字和星盘的app,app上显示她是“身弱”,身弱的人好像天生就是精力更低些,要多与自然接触,多去接收这个世界的能量,产生正向循环。她看了几眼,把app删了。
......
闻辽个子高,好像比她记忆里更高了,身形也宽阔了许多。
他似乎对架子上那个白玉的寿盒,一直盯着看,眼睛越靠越近,借着灯光张若瑶能看清他浓长而微垂的睫毛,然后他再一转头,张若瑶看到的就是他圆圆的后脑勺。
这么多年过去了,闻辽不再是学生时代的板寸了,倒也没整什么花里胡哨的发型,就是短短的,没染没烫,还挺清爽的,衬衫衣领后露出一截后颈,上面仍是她眼熟的、那颗小小的痣。
张若瑶把目光收了回来。
“这个多少钱啊?”
明知他在没话找话。张若瑶不搭理。
“我加你个微信吧。”
闻辽摇摇手机,他看见架子边角缝隙里插了一张黑底名片,就擅自做主扫了过去,名片上除了二维码,后面还跟了数行小字:寿装寿盒,花圈,纸活零售批发,烧纸指导,表文代写,灵堂搭棚,灵车墓地代办,遗像制作放大,联系人:张女士。后面跟着电话号码。
闻辽问:“烧纸还要指导?怎么指导?”
张若瑶不稀得给他解释:“指导发论文,指导申国奖。”
“你可真没劲。”
“你有劲出去跑一圈。”
外面雨越下越急,公交车缓速驶过,后轮也像激起浪,马路上开始“冒烟”。
张若瑶下午一般会趴桌上睡一会儿,她想问闻辽,你还有事吗?没事儿走吧,可看到闻辽竟然在给那只白玉的寿盒拍照。
张若瑶问,你干嘛?
闻辽说,上网找同款看看差价,说罢还用手掌抹了一下那寿盒顶部,也是一摸一手灰,回头摊手掌给张若瑶看,意思是你这店疏于照顾,也太糙了。
这时玻璃门再次自外面被拉开,风携雨水和潮气一起扑入,雨打玻璃门有声声脆响,是同一条街开自选盒饭的任猛,拎了个保温袋,掸着身上雨水走进来。
“我妈让我来问问你,两天没过去吃饭了,咋的了这是?不舒服?”
任猛家的自选盒饭少说开了二十年,以前主要做那些出租车的哥的生意,前些年搬到中心医院对面来,十块钱一份,荤素不限,有汤有水果,因为比医院食堂划算,所以生意一直很好。张若瑶不做饭,直接在他家按月交钱,到了饭点就去吃,但昨天跟刘卫勇出去干完活没食欲,今天也是,只吃了四分之一个西瓜。
“我妈说你都要成仙了。”
任猛看店里有人,不好多闲聊,把饭盒放下就打算走了,今天送来的不是盒饭,是他妈在家里开的小灶,清炒丝瓜,西芹香干,还有鸡翅,任猛爸妈都可喜欢张若瑶了,让任猛来看看张若瑶是不是病了。
“大猛?”
任猛问张若瑶有没有垃圾,他给带出去,结果听见有人喊他,还是小名,拧头一看,店里站着的男人眼熟。
“......闻辽?”
眼睛都亮了。
闻辽眼睛也亮了,他三步并两步走过去,拳头朝任猛肩头一锤:“多少年没见了!”
张若瑶是在这时才反应过来,他俩应该是认识的。不仅认识,是很熟,当初在学校里闻辽身后的那一群小弟,任猛就是其中之一,因为任猛上学早,比他们都要小一岁,所以一口一个哥啊姐啊的叫着,想想好笑,小屁孩子愣充社会人儿。后来中考结束,任猛去外地姑姑家读职高了。
两个男人差不
多高,任猛是家里伙食太好,这些年胖了不少,也比闻辽黑了那么点儿,两个大汉就杵在张若瑶眼前,挡光。
“哎?你俩什么时候联系上的?”
闻辽说:“我刚回来,刚碰上。”
两人就站在她店里热切地交谈,任猛是真的很高兴,闻辽脸上的激动看上去也不像假的。
闻辽问任猛现在干什么呢?任猛说还能干啥,就干家里的盒饭快餐,一年倒也能对付个十来万,又问闻辽你呢?这些年在哪混呢?怎么样啊?闻辽说,我啊,就瞎混呗。
任猛这时候挺了挺腰,反倒摆出一副他是哥的成熟款儿来,说闻辽,三十多了,可不能再混了,现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等成家了上有老下有小,压力大着呢。
男人嘛,男人得担责,我这一天到晚守着灶台都要累死了,真的,那也没办法,我爸岁数大了,掌不了灶了,我妈现在就乐意絮叨,想一出是一出,前几天跟我说想出去旅游,我说你去吧,我给你报团,给她报了个八千块钱的七日游,她一听价钱又不去了,这老太太......我真是没办法,伺候着吧,不然怎么办呢?
......
张若瑶用不锈钢勺子敲了敲玻璃柜台。
铛铛。
任猛这时终于住了嘴,他一只手还搭在闻辽肩上,回头冲张若瑶说:“走啊,我请客,不吃这个了,咱出去吃烧烤呗?我跟闻辽多少年没见了。”
张若瑶把饭盒打开:“你俩去吧。我要守店。”
“那走走走,咱俩先去,改天再一起聚。”
任猛不讲那些弯弯绕,揽着闻辽说先回去换件衣服,又说起后面小区一楼开了家烧烤,用的是核桃炭,胸口油烤的一绝,还说一会儿给张若瑶带点串儿回来。
临出门的时候闻辽撑开伞回头看了张若瑶一眼,朝她晃了晃手机。
她装没看见。
终于安静了。
张若瑶打开饭盒,挑着里面的西芹吃。
她不爱听抱怨,尤其不爱听那种充盈着幸福底色的抱怨,好像人生往前走,为了一样东西而放弃另一样,是一种无奈之举,是被迫牺牲,是勉为其难。浪子回头收心了,是因为要顾老婆孩子了,人到中年阉割掉一些爱好,是因为上有老下有小了,刘卫勇也是,刘紫君两岁的时候刘卫勇离婚,同一年,他开始做礼仪师傅,在那之前他可是最看不上做白事的,觉得给死人穿衣服掉价,后来被人知道了便打哈哈,说他是没办法,他无奈得很,是为了要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