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过回廊时,迎面撞上一人,油彩也挡不住笑面,对方低头让路,眼神陌生得像在看哪位老爺。
那是他昔日的师弟。
看座的是他的老师兄,伤了腰后再不能登台,留在戏班打杂,如今又做回弯腰弓背的角色,领玉霜找位子,端茶送水。
班主亲自来递戏单,印在两个火柴盒大的薄黄纸条上。瞧见男人難掩圆滑的谄笑,不知为何,玉霜丝毫不痛快。
戏到一半,他说想参觀后台,班主有点为難,接过银元,喜笑眉开。师兄弟上台,玉霜下台。
擦肩而过,相见不识。
后台有妆匣子,班主走了,玉霜独自坐下。
手很熟悉的,拿出合适的妆笔,替自己描眉,可障法在上,怎么画都不对。胭脂抹开时,他想起来从前勾脸,总要画艳点,好让最后一排也瞧得分明。如今倒不必了。
“隋先生?”
有杂役掀帘进来,惊住,很快认出了玉霜,不,是他这张招牌的脸。他不大好意思:这些台后的东西,旧,脏,乱,无聊的很,还是等我收拾好……
玉霜回去,台上正唱《锁麟囊》。
戏里薛大小姐赠囊济贫,后来落难,误打误撞,薛湘靈进了盧府,做小公子的老妈子。结果盧家夫人正是她赠囊的对象。
最后结局,自然是恩人相认,义结金兰。
戏近尾声,湘靈在卢家花園悲切: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那怕我不信前尘,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训】
觀众不为她伤心,因为台上不要太久,湘靈就能获巨财,得姐妹,当真圆满。
尽管如今湘靈还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圆满,还在唱过去的变故:老天爷“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休恋逝水、苦海回生、早悟兰因】
玉霜过去练习时,最爱这一句。还想过,若用“休恋逝水”作主题,该怎么改戏。
应当让湘灵伴公子玩闹时,和他在花園一同睡去,之后再按戏中发展:相认,结拜,圆满……最后某日,湘灵陪公子玩乐扑蝶时——摔倒,醒来。
如果发觉圆满都是一场梦后她还能接受命运,这才叫“休恋逝水,早悟兰因”。
且自新,改性情,湘灵不是小姐,从此湘灵只是湘灵。
到结尾,观众叫好,请演员登台再来一段。團圆的结局,触动众人团圆的好记忆。
玉霜就也想到某个午后,隋和光在花园看书,他装路过,借拂落花瓣去捂人眼睛,又使坏,要隋和光给他念书。
那日阳光太好,他错信前程明亮。
现实中有无数个湘灵,抱着一个假的锁麟囊,抱着未来会有圆满的希冀,坠入了梦中,不愿醒来。
不醒来的话,会更幸福吗?
锁麟囊这一出戏落幕,玉霜在深夜睁了眼,发现自己还是在公馆。
刚才他看见的戏班子只是梦。
玉霜听着身边人的呼吸,却感受不到安宁——隋和光要么没有睡着,要么睡得很不安宁。
黑暗中玉霜再次合上眼睛。
第55章
九月三日。晴。
夫人从前喊先生,都是直接说“你”,这次省亲回来,开始喊“隋先生”。
晚上,饭还没吃完,先生跟夫人就进了臥房。管家教我,这是夫妻情趣。但我越来越怕先生了——夫人第一次錯过了早餐,中午我们去请他,声音哑到不成样子。
娟娟耳尖,佣人房正好在臥房底下,说她听见床响了一晚上,还有哭声。
九月十日。晴转阴。
先生最近有些古怪。他让人把书房那面西洋镜搬走了,梳妆台上铜镜也撤掉。今早我去送茶,看见他对着窗发呆。银餐具都换成陶的了。
十月,风平浪静。
夫人这次回来,跟先生该是闹了矛盾。哪怕在一张桌子上,都很少说话。
奇怪的是,夫人跟我聊天更多了。
说越多,我越惊奇。夫人很好,不管我说什么,他都很耐心,也都能接得上话,还抽时间教我们这群人識字。他不仅有学識,还心善,管家算錯了账,急得头冒汗,夫人没看多久,就指出他错的地方。
一天,我有个恐怖的想法——也许夫人是被拐来的!
有人牙子不只拐小孩,还拐模样好的成年人。
十月廿三。阴。
夫人今天又没能早起。
我实在受不了了,问夫人,要不要帮忙。
阿琳我别的本事没有,就逃跑厉害。我就是从我后爹家跑出来的,他要把我配给得麻风的少爷。
夫人一定听明白我在说什么,但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