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清苋更大一点,也见证过死亡,他已经能理解死亡的概念了,只是之前的见证是并不太熟悉的人,让这份悲伤没有落到实感。
而这一次离开的人,却是陪伴了他一个又一个夏天的外公。
第14章葬礼(一)
待到整理好逝者仪容,他们才被叫过去做最后的告别。
按照本地习俗,去世的人需要在家里停灵三天。往日那些熟悉的,哪怕寥寥草草只见过几面的,都会过来送送他。算是留足了告别的时间。
江沐抱着小文静,谢镧在一旁打着伞,他们已经向文静用通俗易懂的话解释了死亡的概念,但小姑娘依旧是懵懵懂懂的。
此时已到了晚上,门口围了许多人。有他们认识的,也有许多生面孔。
小文静眼前一亮,她看见了她的姐姐——在城里读书,一年只回来三四次,她们已经许久没见过了。
她敲了敲江沐的手,江沐一把她放下来,她就冲过去抱住了她姐姐的大腿,大声叫唤着:“姐姐!”
姐姐转过头来,看她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蹙着眉厉声道:“爷爷都去世了!你还笑得出来!”
小文静愣住了,她只知道好久没见的姐姐回来了,她很高兴。
江沐忙把小文静拉了过来,“你是文静的姐姐吧,我听她说过你,她太小了,还不懂。”
但是这一番话并没能消除她的火气,她激动地说:“死了,就是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说完这句,她语气却突然软了下来,声音颤抖着:“我们没有爷爷了。”
两行清泪从方框镜片后睁得圆圆的眼睛里流出。
谢镧走到她的身后,拍了拍她的背,“娴静,去见见你爷爷最后一眼吧。”他从兜里拿出了几张纸巾递给她。
小文静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直到众人将她推搡至后门旁边那张盖着白布的竹席前。
娴静已是泣不成声。她在学校里补课,上课上着上着就被老师单独叫出来,坐公交,回家,一直恍恍惚惚到刚刚对着文静吼叫,她好像也才把自己叫醒。
她们俩各自磕了三个响头,算是谢过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
谢镧回了家里。外婆在家里跪着,嘴里念着佛经。
谢镧知道她心里头难受,要扶她起来,她却不肯。
“你怎么不去看看?”
“看了还不是要走的,我上辈子做多了孽呀,这辈子却要我身边的人来还。”外婆的泪水已经流干了,只剩两只无神的眼睛仍睁着。自从自己女儿也去世,她就开始信起了佛教,成天自我厌弃,认为是自己把不幸带给了他人。
她在自我惩罚。
谢镧疲惫地闭了闭眼睛,他不会劝人,也不会安抚,但眼下留给他的事情,也只有这些。别的事情,没人信得过他,也没人让他帮忙。
门外突然响起了叫喊声,“有人在吗?”
想爬楼的时候正巧有人递梯子——正好眼下有事情让他可以逃避眼下的屋子里这一摊死水。他不带一丝犹豫,冲进雨里大力打开了院子的大门。
江沐举在半空中要拍门的手僵住了,他被谢镧吓了一跳。眼前这个人,脸上一脸阴霾,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头发流下来,让人感觉可怕,却又让人可怜。
“怎么伞也不打一把就直接过来了?”江沐赶忙把伞兜他头上。
谢镧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只说“没事。”却没有动身要带他进门的样子。
江沐疑惑地问:“我们不进去吗?”
谢镧这才动作缓慢地带他进了自己家门。
“你这都湿透了,快去洗个澡洗个头。”江沐一顿,他看见了跪在地上的谢镧外婆。
她嘴里念叨着:“我有罪,我是个罪人……”
江沐转头看向旁边的谢镧,他低垂着眼眸,看不清神情,只是看着十分无助。
“快去吧,别着凉了。”他一推谢镧。看谢镧走了,他才走到客厅正中央的老太太身边。
她对旁边的事和人都无知无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停地认罪,恳请上天不要再降下责罚。
江沐轻声道:“奶奶,别跪着了。听他们说你有老寒腿,再跪犯病了可怎么好。”
“我是个命里带罪的,克夫克女克兄弟。让我多受点罪,你们就少受点苦。”谢镧奶奶十分苦涩地说,这一次,她的普通话竟然没有那么浓重的个人色彩,江沐听懂了。
一个从小在蜜糖罐子里长大的孩子如何去安慰这在疾苦人间摸爬滚打的人呢?怎么看怎么像站着说话不腰疼。
谢嘉佑家里忙得团团转,他一个外人不好插手,就想来谢镧家里看看,安慰安慰他们也好。结果一进门,就看见了无家可归的被雨打得落花流水的小狗,还有一位跪在佛前一遍遍祈求厄运不要再降临、把所有罪责揽在自己身上的老人。
这实在超出了他的处理范围。
他依着老人家信佛教,上网查了些资料。半晌才道:“生死各有命,他不是在替你还罪,是他自己的命数。他这辈子死得凄惨,下辈子会给他补上的,会投生在一个好人家,开开心心地过完一辈子。”
听了这话,谢镧外婆突然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是了是了,他这一世过得苦哇,做了老大从小就照顾弟弟妹妹,端个凳子上灶台做饭,天不亮就起来割猪草。结婚也就知道埋头干活,天天忙得脚不沾地,跟儿女不亲又跟老婆不亲,没闲过一天,没体验过一天家的温暖。”
她抬手抹了把眼泪,诉说着自己大哥这一辈子的苦楚,“好不容易把儿女都养大了,一个也没留在身边。好不容易几个孙子孙女让他体验了点快乐,没几年,就这样痛苦地死去。忙活了一辈子,腰压弯了,什么乐也没享受到。”她有些语无伦次,哭啼半天再说不出什么具体的话,最后只哭着下了一句结论“太不值了。”
江沐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他让家里人都过好了,他觉得值得那就是值得的。”
正好此时谢镧出来了,江沐眼神示意他过来,合力把谢镧外婆扶了起来。
他们一起坐到了沙发上,而谢镧外婆似解开了封印,一直呜呜地哭着。
谢镧此前在洗澡,流水声遮盖住了说话的人声,因此并不知道他们在外头说了什么,竟然让固执的外婆放下了自我虐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