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再睁开眼,眼前骤然一暗,一条劲腿横扫而来,带着破风之声,几乎擦着他的脸掠过,陆聿怀心头一紧,身子本能地一蹲,堪堪避开,耳畔乱哄哄的叫嚣声震得人头皮发麻,他抬眼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场混乱的群架之中。
“……怎么我以前这么喜欢掺和这种事。”陆聿怀在心里无奈叹息,脚下一错,迎着人扑了上去。
凭借着莫名其妙的记忆和年轻的腿脚,陆聿怀虽然挂了几道小彩,唇角渗血,却很快将那一群人打得七零八落,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人,哀嚎声此起彼伏,陆聿怀低头一看自己,发现自己穿着件黑不溜秋、缀满补丁、破得见风的衣服。
“我不是什么陛下吗?这又是什么情况?”陆聿怀环视一圈,四周全是破败的巷道,砖瓦残损,污水横流,腥臊气扑面,他正要抬腿离开,远处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瘦削的少年跌跌撞撞地朝他跑了过来,那身影刚一映入眼帘,陆聿怀就定住不动了,少年不过十六七岁,个子还没长开,单薄得像一片随风摇曳的叶子,气喘吁吁地停下时,弯腰用力掐着腰,呼吸急促,却仍抬头望向陆聿怀。
“你,你怎么又打架了。”江二抬起头小声冲他说道。
陆聿怀看着他一笑,还没接话,忽然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朝他当胸一撞,撞得他一下子头也不疼了,整个人都清明了。
天旋地转,那些记忆如同夏日末尾最绚烂的烟火,在他心头“砰”的炸响,炸得他头晕目眩,一颗心从高空猛然坠落,却毫发无伤,被一片软软的草地轻柔的接住了。
他忆起那些饱受外寇侵扰的边境孤城,战火连绵,民生凋敝,贪官污吏却倚仗天高皇帝远,横征暴敛、鱼肉乡里,苛捐杂税压得百姓喘不过气,忆起自己身为太子,心怀愤懑,毅然决意只身微服赴边塞,誓要亲眼看清那被皇城高墙隔绝的民间真相。
亦忆起归朝之后,自己立志广开科举,俾庶民得以进身,以国帑兴义学,使童子皆可受教,并设御史巡察,以绝地方欺蒙之弊。
又想起来江二曾对他说,在遇见他之前,他受尽欺辱,甚至萌生了断此残生的念头,而广开科举让他看到了希望,他们的重逢就是新科状元在传胪大典上觐见皇帝,叩谢皇恩,阶下瘦削的少年慢慢抬起头,和继位刚两年的皇帝对上了视线。
“陆公子?陆公子?你怎么了?”江二的声音把他的回忆打断,陆聿怀回过神来,他的记忆只到大典,后面发生了什么还一概不知。
陆聿怀把小了一圈的江之沅从头到脚瞄了一遍,拍了拍身上的土,大咧咧地揽过江二的肩,带着他在这狭窄的巷道里走,他轻轻一歪头,就能看见江二那慢慢红起来的耳廓。
陆聿怀:“你就叫江二吗?没有大名吗?”
少年摇了摇头:“我从有记忆起就没有父母,别人都说我是江家第二个孩子,管我叫江二。”
“噢,那你不想给自己起个好听点儿的大名吗?”
“像陆公子的名字一样好听的那种吗?”
“噗!”陆聿怀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话音未落,两人已并肩走到江边,眼前是一道横贯小城的大江,江水滚滚,江对岸,便是蛮国的土地,江风清冷,波光粼粼,但这里自古便是兵戈冲突的前锋线,刀兵未息,血痕犹在。
正因如此,这小城的百姓过得尤为艰辛,战事频仍,耕地荒芜,壮丁被迫从军,妇孺老弱只能勉强度日,巷里常见衣衫褴褛的孩童追着乞讨,市集里摊贩零星,买卖萧条,夜里更不敢点灯喧嚣,唯恐一声风响便是兵临城下,城依江而存,却也因江而苦,长年笼罩在战火阴影下。
陆聿怀停下了脚步站定,装作一副费心思考的模样,在江二面前踱起步来:“叫什么好呢?”
江二安静地站在一旁,他长到十几岁还没上过学,会写的笔数最多的字还是自己的姓。
“江声远处,清沅自流。”
“你就叫之沅怎么样,”陆聿怀蹲下,拿了支树枝,在地上慢慢地写了江之沅三个字,“江,之,沅。”
场景倏忽一转,琼林宴上,陆聿怀端坐在最上首,目光落在身侧的江之沅身上,状元郎仍显得清瘦,肩背单薄,却已不是那个曾被人按在泥水里、满脸污渍的卑微少年,脸白净了许多,眼神清明,眉宇间有读书人自矜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