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王子殿下根本就没有去看那些人,或许他会觉得作为婆罗门的他看到了这些低贱的人,眼睛都会受到污染,他径直迎向了总督和北岩勋爵。
他们特意为总督先生准备了一抬装点奢侈,柔软舒适的轿子,而作为总督的贵客,北岩勋爵也得到了一顶,北岩勋爵犹豫着,因为那两个轿夫瘦得可怕,他们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个平面的人物,画在纸上的,印在书上的,反正就不是有血有肉的那种。他都担心他一坐上去,他们就会碎成一片片的。
总督的卫队当然也骑马,而他们的随员只有另外一群人服侍,利维已经笑盈盈的跨上了”骡子”的脊背,这里的”骡子”可不是指那种有着两只尖耳朵,一条长尾巴,叫起来吵死人的骡子,而是人,啊,不,应该说是高等级的牲畜。
至少那位王子和他的随员都是这么认为的,这些应当属于巴哈杜尔的奴隶们几乎全身赤裸,只在腰间缠着一块破烂的缠腰布,但他们会用一块很大,干净的白棉布,将自己从头到腰全部遮住,只留下一个无法看清细节的“座位”。
总督的官员们倒是已经习惯了乘坐这种”骡子”,他们下了马车,就毫不犹豫的跨上了这些”骡子”的肩膀,在确定他们坐稳后,“骡子”就把他们顶了起来,扛在肩膀上缓慢但稳定的向前走去。
北岩勋爵看得是目瞪口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总督说,前面没路了,哎,没错,他们视线所及之处就是一片荒野,到处都是凹凹凸凸的泥泞和土块,根本看不出叫做路的东西。
“我们可以骑马。”北岩勋爵低声说。
“这样你惹来那位王公的不满,他会怀疑你是否不愿意做他的客人,才会拒绝他的招待。”总督用更小的声音说道。“你要记得印度人是很好客的,他们说:客人是神,你若是拒绝了他们,就像是神拒绝了他们,他们会非常沮丧,甚至不高兴的。我劝你别那么做。”说完他就上了轿子,北岩勋爵看了一眼利维,只见他骑在”骡子”上笑嘻嘻的望着他,他也只能无可奈何地上了另外一顶轿子。
只是轿夫们把他抬起来之前,他浑身都是紧绷着的,没有一时一刻敢放松,看着让人觉得又好笑又可怜。至少那位王子殿下脸上的笑容十分真实。
这真是一个奇特的形象,负责警戒的卫队分列两边,一侧是印度王公的士兵,一侧是英国总督的士兵,策马前行在总督轿子旁边的是王子殿下,另一侧则是竭力放松但放松不了的北岩勋爵。总督的随员和利维一起快乐地骑着一大帮两条腿的”骡子”跟在后面。
这些”骡子”连带前面的轿夫似乎就是以此为生的,他们扛着那么一个人,居然不曾比马儿跑得更慢,也没有出现摇摇晃晃或者是不堪重负的状况,哪怕其中有一个”骡子”扛着一个大约有两百磅重的官员也是如此。
利维都感到奇怪,这样的坚韧的灵魂应该很好吃才对,怎么他的同僚竟然会和他抱怨连连,叫苦不迭呢?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看到了阴沉沉中的一抹亮色。
王公的府邸是白色的,很有可能借用了一点英国人的建筑特色,譬如外面的长廊和围墙,但更多的还是充满了强烈的伊斯兰建筑风格,也就是数之不尽的穹庐、开孔和纹样,它们层层叠叠,起伏不尽,室内的光线丰富无比,乳白色的底色上青色与蓝色的马赛克就如同宝石一般熠熠生辉,令人印象深刻。
而就在他们只是望见了这座建筑,可能还要走上几百尺的时候,一群仆人就每人扛了一卷精致的地毯奔了过来,他们将地毯直接扔在湿漉漉,黑黢黢的泥地上,把它们打开。
王公的士兵们迅速的在两侧排成一列。而总督则笑盈盈的下了轿子和王子殿下手挽着手向前走去,北岩勋爵有些迟疑不全,他依然深刻地记得那些印度人的打扮,像是那些为英国人工作的,或者是有着自己店铺,据说属于高种姓的印度人——男人会包头,然后穿上一件长袍,长袍下是一条裤子,他们会赤脚或者是穿着拖鞋,多数是前者。
而那些穷苦的人,或者说是那些低种姓的人呢,他们往往蓬乱的头发,光裸着身体,只在腰间系一块布,稍加遮挡。像是鞋子衬衫之类的东西,想也不用想,他们满身污垢,这倒是件好事,以免得裸露出一些叫人难以接受的风景来。
但就算是前者,他们身上的布匹也是灰绌绌的,脏的,有明显缝补痕迹的,在他们身上看不到一点艳丽的颜色,而这条供给他们踩踏的地毯呢,它是深红色的,两侧镶嵌着深蓝色的菱形花纹,就算他是一个不解风情的平民,也知道这块地毯大概率是不会再被拿起来,清洗,使用的。
只是无论他怎么想,那些官员们也已经纷纷下了他们的”骡子”,他们高高兴兴地寒暄着,也有一些人看向北岩勋爵,毕竟他又有爵位,又有官职,又是女王的特使,无论如何也应当走在最前面。
利维看了半天笑话,才走上前去挽住他的手臂:“来吧。”他低声说,“我担保,这只是九牛一毛,震撼的东西还在后面呢。”
第519章印度的那些事儿(11)
他们就这样踩着可能价值数百个人的所有身家,乃至性命的地毯走进了这位印度王公的宫殿,迎面而来的就是一股浓重的水汽,水汽中裹挟着没药和檀香的馥郁气息,它们似有似无,闻起来又甜蜜又庄重,让人说不出的心旷神怡。
而投入他们视野的则是层层叠的碧色,高大的乔木,攀援的藤蔓,蓬勃的灌木,还有陈设在这层翡翠底色上的各色宝石,很难想象,他们一路走来看到的就是数不尽的灰色和泥土色,而在这里呢,就像是一张黑白照片突然变成了彩色照片,世间所有你想象得到和想象不到的颜色,全都蜂拥而至。
那些璀璨的宝石可能是花朵,可能是果实,也有可能是鸟儿或者是动物,甚至有可能是黄铜或者是黑铁,但镀银鎏金的雕塑。而在这些璀璨的珠宝之间,有着一条象牙的大道,雪白的大理石与绿色和青色的玻璃马赛克共同构成了这条平直的道路,而在这条大道的左右两侧,则是湖泊。
虽然按照常理来说,它们应当被称为水法造景,但什么样的水法才能够有这样自然而有绚丽的景色呢?,它们就像是一大块,一大块玉石那样拱卫着乳白色的建筑,点缀在这个华美的珠宝盒周围。
这座宫殿的主人已经走出来迎接,他的身边簇拥着他的王子和公主们,粗略一看,也有二十几人,还有几个有地位的妻子。
他们都穿着本地人的服装,也就是男性裹着头巾,身着丝绸的内衣,长裤,披着开襟的长袍,脚上套着拖鞋或者是短靴,就连最小的男孩也不例外。手上戴着戒指,脖子上戴着项链,腰中系着腰带这些就不说了,在每个包头上必然有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宝石别针,周围镶嵌着钻石,末端有一个插管,插着一个蓬松的鸵鸟毛,这个毛的长度利维大约比了一下,有他的手肘到中指线那么长。
这位王公并不如人们以为的那样臃肿,凶恶,他看起来甚至称得上颇为英俊,而且皮肤白皙。只是这种白皙与英国人的苍白略有不同,就如利维之前比喻的那样,是加进了少许咖啡的牛奶(而英国人则是加进了石灰粉的牛奶),相比起来,这种肤色显然要更健康,更漂亮一些。
而他同样也五官深邃,轮廓清晰,如果不是留了胡须,看起来会更年轻一些。而他的妻子和年长的女儿们则都在长裙外披着一条很大的披肩,从头到脚,披肩颜色富丽,有着精致的花边与刺绣,在腰部和手肘处呈现出曲线优美的皱折,有点像是罗马人的托加。
只是之后的宴会比起之前总督邀请他们那次要显得更加朴素。
当然这种朴素是指菜肴的种类,全都是素食,虽然他们身边都有一个翻译,告诉他们,这些盛装在金银盘子里的菜肴有多么的精致,有多么的奢侈,但说实话,除了浓重的香料味,北岩勋爵和利维都吃不出什么,感觉就是个各种各样的饼,调味料和糖果。
利维碰了碰北岩勋爵:“英国人的菜单总算不是最匮乏的了。”
北岩勋爵则一直忧心忡忡。他听从了利维的劝告,也似乎得到了一定的成效。但他不明白,总督把他带到这个王公的宫殿来吃饭有什么意义?他不得不告诉自己要耐心。
终于,他们在用完这场漫长而又单调的晚餐后,终于听见总督说,“他答应带我们去阿姆利则金庙了。”
阿姆利则金庙,做过功课的北岩勋爵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那是锡克教的圣地,据说不止一位佛陀在此沉思,他们的创始人在那里建起了这座寺庙,并且在寺庙中提供免费的饭食给所有需要帮助的人。
“我知道你是在担心什么,”总督端了一杯加了蜂蜜和香料的甜茶,笑盈盈地对北岩勋爵说道,“你有着如同年轻人般的果敢和勇气……”
利维腹诽,这是在说北岩勋爵过于鲁莽,并且急迫吧。
“但你也要知道,一个老练的猎人绝对不会贸贸然地冲入一座陌生的森林,他会观察,守候,了解,才能确定自己的脚步不会惊动和赶走猎物。而捉到猎物的最好方式是什么呢?当然就是以逸待劳。虽然现在不太有可能一头撞到木桩上,在你面前昏死过去的兔子,但我们都知道鱼儿总要入水,鸟儿总要回窝,锡克人也是如此。
我们的女王陛下总要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加冕,他们也是一样,他们的威斯敏斯特就是阿姆利则金庙,他们的国王必须在那里接受他们祭司的祝福—”他低下头,若有所思:“祭司,是不是这样说,大概是这样吧——总之你知道这点就行了。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拖拖拉拉,直到现在也不见动静,但我们都知道他们没有公开宣告,就表示这个仪式还没完成。”
“所以我们只要控制住阿姆利则。”
“不好意思,不行,那是锡克人的圣地,就如我们的耶路撒冷,朝拜它的人络绎不绝,日夜不休。你敢派去军队把那里全部封锁起来,第二天你就能看到愤怒的锡克人往你的窗户上糊满牛屎。”总督低头喝了一口茶,“当然也会有子弹和箭矢,他们已经学会了怎么用弓箭和枪——这是宗教问题,我的朋友,在印度没有比这个问题更大的。
但我知道您肯定带来了一些比较特殊的人才,比起军队,他们应该更隐蔽,也更有用。”总督朝他们眨眨眼睛。
说完,他伸了个不那么引人注意的懒腰,似乎觉得公事说完了,他就开始说些更有趣的,譬如,别拒绝王公的礼物,主人会不高兴的。
这位印度王公出手,甚至要比总督更大方,他们得到的竟然是一条黄金手镯,上面镶嵌着大如榛子的钻石。这条手镯即便出现在女王陛下的手腕上,也不会让叫人觉得不相配啊,而这只是一份普通的礼物,毕竟他们只是女王特使,来去匆匆,不是包税商也不是驻地军官,这位王公并没有什么要收买他们的地方。
北岩勋爵只能将这件足以买下一座庄园的小礼物放进口袋里。
“你听到什么了吗?”利维喃喃道,他向外望去,勋爵也跟着转移视线,将手伸进口袋里,空气中除了那股湿润芳香的潮意之外,又多了一些嘈杂的声音。
王公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一些不快,他放下杯子,一旁的仆人已经敏捷地靠上来。低声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