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还在那座岛屿上的噩梦,还是现在的美梦。
但他马上就知道了,无论他现在在哪里,他都安全了,他看到了约拿。这位圣博德修道院的院长,长老会长老的得意门生,他到伦敦不过一两年的时光,就已经被人冠上了“可比天使的半天使”的美名,此时明亮的晨光正照耀在他的身上,将他的短发,面孔以及身上深黑色的长袍都缀上一层金边,让他看起来更加高洁神圣,不容亵渎,甚至更像是一名天才画师的创作而不是一个真正的人。
不过他很快就察觉到病人的苏醒,收回眺望大海的视线,对着北岩勋爵微微一笑,“你醒了?勋爵?你还有什么地方感觉不舒服吗?”
“是您为我治疗的。”
“嗯,”约拿颔首:“您回来的时候,身上有着多处损伤,骨头折断,皮肉溃烂,内脏也有碰撞导致的碎裂和变形。万幸,我受了长老会的命令,来这里处理一些事情——在这里见到您,我不是不意外的。”
“那么说起来我确实非常幸运。”
北岩勋爵回答说,此时他终于感觉到了自己的手脚和身体,它们确实痊愈了,但新生长出来的骨头和肉,还有内脏与原先连接部分的磨合,以及精神上的痛楚可能还要持续一段时间:“利维给你吃了点女巫的药物,”约拿解释说,“它能够让你更好的度过这段缓冲期,”然后他又不怎么赞同地看了一眼北岩勋爵:“今后你再和利维一起出去做任务的时候,还请多带几个人,利维是半恶魔,他能够承受的伤势和痛苦,人类想象也未必能够想象得出,更别说与他相提并论了——他会尽力保住你的命,但其他的他大概率不会在乎。
他做起事情来,也总有一些不管不顾的劲儿,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半恶魔都是这样的脾气——为了目的不择手段——有时候这些手段甚至包括他们自己。”
北岩勋爵翕动嘴唇,约拿说起利维来的语气太过熟悉,也有点超越了他们之间原本应该维持的那根底线。
他不知道约拿是如何想的,他知道利维若是愿意专心去讨好一个人,几乎就没有无功而返过。
当然,同样的,他要捉弄,甚至要羞辱,折磨某个人的时候,他的手段也从未失效过。
在最初的争论过去之后,他就不可避免的想起了吸血鬼向他揭示的那个可怕的计划,以及他为了保守或者不保守这个秘密而产生的踌躇与痛苦。
“约拿先生……”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要冲动的说出那座岛屿上的事情,但他及时打住了,他想起了利维与吸血鬼们签订的对等咒令。这时候他还不知道卓库勒死了的事情。但是他想到了,如果他泄了密,那么与卓库勒签下了对等咒令的利维会不会因为这个原因而被诅咒,
他不敢赌。
“不,没什么,我只想要感谢你。我以为这次我是没办法再回伦敦了。”
约拿和气得笑了笑。“这是我应尽的义务,不用感谢,如果实在想为我做什么,那个半恶魔想要干什么出格的事儿时,您设法拦一下就好。”
他看了看外面的情景,“那么我先告辞了,勋爵——我会叫照顾您的人来。”
约拿离开后,闭上眼睛的北岩勋爵没多会就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他以为会是这里的某个仆人,但对方径直走到了他的床前,并且拉过椅子坐了下来,这可不是仆人的行为。他睁开眼睛,看到了威廉.兰姆。
北岩勋爵的神色顿时冷了下来。他不是对威廉有意见,而是——他将威廉.兰姆留在伦敦,是许多人乐见其成的,包括女王陛下,毕竟女王陛下将他拔擢到这个位置,只是一个权益之计,威廉算不得一个最好的人选——对于一些人来说,但总比他这个平民好。
勋爵也能感觉到女王陛下对他的不信任,而这个不信任只是建立在他的出身上,而不是他的能力和人品,这个认知固然让他十分痛苦,但同时又感到了一丝释然,他已经想好了。等到威廉能够独挡一面后,他就会先退到歌斐木俱乐部首领的位置。等找到了合适的继任者,他会向女王陛下提出辞呈,带着这些年的积蓄,回到乡间买一座小庄园,优哉游哉地度过之后的日子。
虽然他知道这也算是一个奢望,在俱乐部里待过的人和驱魔人一样,几乎终生都要受到恶魔的纠缠,稍有不慎就会坠入地狱,但人类总是要有些期望的对吧?
可一看到威廉,他就知道他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吸血鬼的圣地发生了那样大的变动,察觉到的可能不仅仅是教会,长老会这些宗教组织,在北约克郡的白杨木俱乐部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他们的首领是个贵族子弟,特别的是,他曾经做过教士,又在年轻的时候回到俗世,却又没有娶妻生子,而是进了军队,离开军队后又进了圣植俱乐部,或许是因为这份履历,他也可以称得上是个出色的首领——他早就在注视着这群吸血鬼了。
吸血鬼是否与他有过往来?这也很难说,这群精怪就和人类一样对着权力有着异乎寻常的追求,并不像是其他族群那样将自己放逐在人类社会之外——他们遇见了卓库勒,那么白杨木俱乐部的首领也有可能遇到另一个吸血鬼……
威廉放下了伦敦的事务紧急赶到这里,只能说是得到了女王的授意。女王陛下很有可能已经从其他人那里得知了吸血鬼们将要进行的事情,但她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纵容,无论吸血鬼是要开个自助餐会还是要造个神出来。
他脸上的变化当然瞒不过心细如发的威廉,威廉苦笑了一下,他虽然是在女王的命令下赶赴惠特比的,但却是为了另一桩事情,与吸血鬼,神明以及活见鬼的圣地毫无关系——至少明面上没有什么关系。
他很明白,这种做法就是典型的君王行径,有性情直爽,不喜欢弯弯绕绕的君王,也有讳莫如深,凡事都不会明示的君王,女王陛下是后者,而她的女性身份更是带给她不少便利,在社会舆论统一认为女性情绪化,神经质,反复无常的时候,她给出的回应总是似是而非,模棱两可,叫人难以抉择的。
幸好同时,她也会将权利和责任同时下放到下属手中,下属可以以女王陛下的名义随心所欲地行事。虽然说,这件事情若是最终引发了不好的后果。这个责任就需要由这个下属全权负责,但有些人会很喜欢这种大权在握的感觉,甘愿冒险。
也有些人如威廉,却是因为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已经等同于女王陛下的走狗,失去了女王陛下的庇护,他就是他人掠夺与狂欢的目标——别忘了威廉之前的独生子是怎么丧命的。
在这个前提下,他能后退吗?不可能,他身后不但还有他的妻子,他的弟弟,他的父母,还有整个家族。
两人视线交汇,最后只有短短一瞬,但几乎都已经明了了对方的处境。
只见两位绅士,就这么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干巴巴的聊了一些:今天的天气如何,很不错啊,很适合出去走走,真是难得,或许是海边的关系,也未必惠特比的天气一向不怎么好——诸如此类听起来毫无营养的寒暄。
威廉在沉默片刻后松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个艰巨的任务,他站起来说了几句真心实意的安慰话,约拿有事情要做,他在惠特比要做的事情只会更多,他要面对教会的诘问,要平息民众的恐慌,还要接手惠特比的一些产业(这是最重要的!)。另外也要明查暗访,看看有多少人被卷入了此事,被卷入的程度又有多重?
幸好他也不是第一次做这件事情了。纽斯蒙德德庄园在诺丁汉郡掀起的轩然大波至今还未平息,连带着无花果俱乐部,整个上层社会简直就像是换了一次血。
相比起来惠特比倒要简单的多了。毕竟它原先就是一个小渔村,后来则是因为捕鲸和炼油起家,这里多的是商人,除了乔慕利家族之外,就没有在其他的大贵族,圣玛丽大教堂崛起得也比较晚,教会的力量不算很强,大部分事情还能进行得下去。
但就在将要走出房间的时候,威廉突然停住了脚步。他转身看了一眼周围,低声说道,“女王陛下让我转达她对您的慰问。在您回到伦敦后,她可能会亲自接见您。以嘉奖您这次的英勇行为。或许您今后还会承担起更重的担子。”说完,他就走了出去,步履匆匆,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追逐着似的,
在威廉之后走进来的就是仆人了,仆人有着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既不是乔慕利家族的,也不是梅森先生的,举止都还有些笨拙,看来原先他也不是专门服侍人的。
北岩勋爵也懒得管他,起身在床上吃了午餐,又喝了女巫的药水,在药物的作用下,他很快睡了过去,重新陷入了那种混沌不堪,但又非常舒适和缓的状态。他不知道睡了多久,最后还是被一股子浓烈的香气惊醒了。
第426章回归后的一些安排(2)
说是惊醒也不完全正确,毕竟没有什么人会被一道牧羊人派的香味所惊醒,北岩勋爵睁开眼睛,果不其然地看见了站在床前的半恶魔,谢天谢地,他终于不再是那个圆眼睛,圆面孔,蓬松卷发和大裙摆的小女仆了,他恢复了原先的样子,又高又瘦,彪悍而冷冽的一个年轻人。
他没有穿外套,只穿着白衬衫,罩着一件暗红色的马甲,从马甲的口袋里伸出一小截金链子系在它的第二颗扣子上,或许是因为之前做了太多的噩梦,又或是女巫的魔药,也有可能是因为窗外的天色重新变成了阴暗而又冰冷的蓝灰色,北岩勋爵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不单单是在昨晚,之前的三十年都是假的。
他和他的同伴仍旧蜷缩在那个到处湿漉漉,黑漆漆,泥泞不堪的黑松树林里——他们已经在这里被困了很久,唯一的慰藉和补给就只有一瓶利维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苹果酒。苹果酒在英格兰地区非常常见,属于一种乡间的自酿酒,用的是从树上掉落下来,或者是被风雨打下来的残次果实,酒水浑浊,酒精度不高,还总是带着一些杂质。
但对于那时候的他们来说,就算天使降临,赐予他们玛哪都无法与这瓶劣质的苹果酒相比。
利维递给了他,他喝了一口,又把它递出去的时候,就没想过它还能回到自己手中,就算回到自己手中,也应当是空荡荡的,点滴不存。
三十多年前,军队中依然充斥着罪犯和将来的罪犯,他身边的士兵都算不得是个正直的好人,有些怯懦,有些自私,有些暴躁,有些恶毒,在这种困境中,他甚至做好了听到争夺推搡,诅咒质疑以及互相殴斗的戏码的准备,但没有,只有雨声和偶尔响起的吞咽声,酒瓶回到他手中的时候,居然还有一两口的分量。
他清楚的记得那一瞬间,他的心中充满了温暖与快慰,仿佛在阴雨天中看见了阳光他甚至控制不住的碰了碰身边的利维,想要将这份好心情传达给他,但同样的,让他至今难以忘怀的那个声音在黑暗中响了起来。
“你们有什么想要的吗?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