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作为一个老驱魔人,克拉玛已经见多了女性驱魔人的多舛命运,即便是在驱魔人里,社会的道德规范依然存在,男性驱魔人放浪不羁,或许还能得到一些怜爱和理解,女性驱魔人则会被视作娼妓,而且比起男性驱魔人,女性驱魔人还要面对一重危机,那就是她们很容易被恶魔视作祭品,有不少女性驱魔人在与恶魔的战斗中,要么受到诱惑,要么受到欺骗,甚至被暴力占有身体,生下了恶魔的孩子,但凡遇到这样的状况,母亲很难从恶魔的控制下生还,她们很快就会死去,灵魂也会落入恶魔的掌心,任其奴役,只有极少数的女性驱魔人能够逃离,但只要有那个孩子在,那根致命的套索还是会时刻套在她们的脖子上,等着在某一个黎明或是深夜收紧。
第271章众生相(上)
想要去博览会的何止只有小嘉宝一个人呢?
五月一日的黎明时分,就有数以万计的人从四面八方涌向海德公园,这还不算一早就在海德公园附近租房、露营甚至睡在马车里面的人。
黎明时分的伦敦雾气依然厚重到令人窒息,即便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能够穿透雾气的晨光也只有十之一二,但即便是在这种阴沉的光线下,人们依然可以一眼就看到博览会的会场,那座巨大的水晶宫,何其壮美!何其宏大!何其绚丽!这些曾经被用来称颂天主的天上住所与地上住所的话语,现在全都被用来称颂人类自身。
混迹在人群中的教士或许心有不快,但在看着这座建筑的时候,他们也很难说得出什么来。
利维与大利拉之前来到工地的时候,水晶宫还只是一个枯瘦的框架,只能从规模上大概看出这座建筑将来会有多么辉煌,那时候作为它皮肤的玻璃也都还堆放在地上,现在它们都被镶嵌起来了,就像是有一个手艺精湛的工匠在王冠上镶嵌钻石,工人们乘坐着为了这次博览会而发明的移动脚手架车,在距离地面约有三十尺的地方,将一块块巨大的玻璃固定在黑铁的框架里,玻璃有平整的长方形,也有拱起的圆弧形,但都如水晶一般的澄澈透明,即便只有一些微弱的光,也足以让它们在人们的视野中熠熠生辉。
我们之前也说过,在建造博览会会场的时候,场地里原本有很多参天大树,按照设计师的意愿,它们不但没有被砍掉,反而被完整的保留了下来,在水晶宫建好之后,这些树依然生机勃勃,绿意盎然,人们行走在其中,甚至有一种错觉,无法确认自己是在室内还是在室外。
库茨男爵夫人今天也是难得的放松了心情,毕竟,在运作维纳斯的小屋这一慈善机构的过程中,无论到了哪一个环节,都不由得让人心情抑郁,原有房屋的主人会和她讨价还价,邻居会抗议,因为他们不想和穷人以及娼妓住在一起,在挑选管理人的时候一样需要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谁能轻易看出那些隐藏在堂堂仪表下的黑心肠呢,更不用说,还有教会,教养所的事情发生后,他们也向库兹男爵夫人表示了歉意,但说实话吧,男爵夫人如果当时就死在了那个教养所里,教会还能向谁表达歉意呢?她拒绝了教会派来的教师,哪怕他向男爵夫人展示了自己的单侧羽翼,男爵夫人坦然地说,不是我不愿意相信你,而是站在神的造物的立场上,你也不得不承认一个凡人的性命、灵魂和思想,是没法和教会——你们在人间的代理人相提并论的,她相信这个半天使会在恶魔与暴徒前很好的保护自己,但如果教会又有了什么异动,他也不会为了自己悖逆教会的旨意。
那位教士果然也不是对教养所的事情一无所知,对男爵夫人的诘问,只能面露愧色,沉默不语,但在临走前,他还是建议男爵夫人最好能向女王请求,请女王派出一个可信的俱乐部成员来保证她在伦敦的安全而,不是选择一个驱魔人。
驱魔人确实曾经率属于教会,他说,但他们脱离教会的时间也太长了,他们要比任何一个凡人更接近恶魔,如果说一个凡人要坠入地狱,总要有个过程,他们就是一脚踩在人世间,一脚踩在地狱里,稍微歪一歪,他们就不是人类而是恶魔的走卒,而那时候,若是有人在他们身边,就是他们最容易得到的祭品和表露忠诚的证明。
“我会的。”男爵夫人说,但可能要在博览会之后了。如她说过的那样,与女王陛下那点交情还不能被用到这种无关紧要的地方,再则,她与小嘉宝共处的这段时间里,发现小嘉宝并不如教士们所说,是个天性邪恶的坏种子,她的举止或许有些粗俗,头脑也有些简单,很像是那些在无边无垠的田野中长大的乡下姑娘,但她的心不坏,而且在男女之事上,她还是个孩子,懂得未必有上流社会的那些年轻女士多。
她也看出了驱魔人首领的心思,她在二十三岁时接过了祖父的爵位和财产,之后想要做她女伴的小姐们一向很多,其中不乏有在爵位和家族的历史上超过她的,这不是什么值得羞愧的事情。在十九世纪,女士们除了姓氏和父兄的地位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嫁妆。
这种风气自上而下,也不止在这几年,那些因为王后的嫁妆而导致两国交战的事情并不在少数,就说曾经的查理二世的王后,葡萄牙的凯瑟琳公主。这位公主即将出嫁的时候,她的王国葡萄牙才从西班牙的统治下独立出来,西班牙当然不甘心。而葡萄牙急切地需要找到一个支持,英国的查理二世无疑是一个最好的人选,但令查理二世失望的是,凯瑟琳原来说好有八十万金镑的嫁妆,到了最后只有三十八万金镑可以兑现。
“这简直就是一桩奇耻大辱!”查理二世给自己的大臣说:“这桩婚姻建立在一个骗局上!”最后,这位可怜的葡萄牙公主只能独守空房,直到去世没能生下一个孩子。一国的公主,一国的王后,尚且如此,何况是那些普通的贵族女性呢?
而此时的绅士们在讨论起某位未婚女士的嫁妆时,也是毫不羞惭的给她们分出了好几等,只有一千金镑嫁妆的女性只能嫁给乡绅,拥有两千金镑嫁妆的女性就可以在外省寻觅一个同等级的绅士或是一个富有的商人,有幸得到五千金镑嫁妆的女性可以在贵族当中挑选自己的未婚夫,若是有着一万金镑或是两万金镑嫁妆的女性呢?她的选择面就更加广阔了。
如果能够达到库茨男爵夫人的这个程度,即便她要选择一位公爵、一个亲王也不是不可能,所以若是能够成为男爵夫人的女伴,在相处过一段时间,有了感情之后男爵夫人甚至无需动用本金,只需要拿出一小部分利息就足够这个女伴寻觅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好夫婿了。
但在库茨男爵夫人了解到这一点之后,她身边几乎就没有出现过长期陪伴的朋友,如果是亲戚的女儿或者姐妹,她会容许她们在庄园里居住一段较长的时间,但在她的身边,无论男女都是来来去去,从不常驻。
有些是男爵夫人的安排,有些则是如狄更斯先生与南丁格尔女士这样的,虽然他们之间的友情真实且深厚,但他们都有着各自的事业,并且为此竭尽全力。
你说男爵夫人有没有在他们身上用过钱?用过,很多。但她心甘情愿,南丁格尔女士创立下了怎样令人称颂的伟大事业,我们有目共睹;至于狄更斯先生,在他们在沙龙上认识之前,因为性别和身份根本无法触及底层社会的库茨男爵夫人就是通过他的《匹克威克外传》、《奥利弗·特威斯特》、《老古玩店》意识到,自己之前捐助出去的钱和物资可能都只是喂饱了一群鬣狗和蛀虫……
她也愿意为身边的这个小姑娘筹划,也是因为这个女孩有着可以称道的优点。
要知道一个从底层陡然被拔擢到上层的女孩,非常容易被上流社会的那种富丽浮夸,五色斑斓的表象弄得眼花缭乱,无所适从,甚至迅速堕落,毕竟人们早就说过,从奢侈走向简朴是很困难的,但从简朴走向奢侈又是非常容易的,何况小嘉宝她还有值得人们驻足一顾的秀丽面孔,她又那样年轻,那样的明亮,这个形容词没错,她走出来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光线都会集中在她身上,那是一种沉闷刻板的伦敦上层社会中缺乏的活力与新鲜。
在还是驱魔人的时候,她被她的父亲有意打扮的非常粗俗,甚至可以称得上丑陋。等她来到男爵夫人身边,男爵夫人就做主让她把厚重的斗篷卸掉,换掉皮夹克和长裤,头发不再简单的梳成一个大辫子或是盘起来,而是如现在的贵族女性那样卷成精巧的发卷——男爵夫人年轻时候有很多衣服,在得到妥善保存后,现在依然光泽如新,丝绸、亚麻、毛呢和棉布,那时候的她也是又瘦又高,和现在的小嘉宝身形相仿,于是这些衣服也都被拿来,挂在女孩的卧房里。
除了这些之外,管家依照她的吩咐,如同对待一位远亲女眷那样,将应有的各种配套,像是仆人、房间、马车、用具以及各种各样零零散散的小配饰都准备妥当,这些东西单件看上去不算太昂贵,全部加起来就是一笔可观的数目。
如果这个女孩在受到这样的款待后,变得轻浮和贪婪,男爵夫人也不会责怪她,只是她也不会为了避免这个女孩走进歧途而故意将她置于家庭教师和女仆的位置——只要在她身边,这种落差总是不可避免的,女王陛下曾经半玩笑地说,全国至少有一半女性都会嫉妒库茨男爵夫人,而欧洲的一些国家的公主,都拿不出她十分之一的财产来做嫁妆。
她也想好了,如果小嘉宝愿意,她也会站在一个长辈的立场上去教导她,她或许不会需要小家伙来自己做护卫,但她会为这个女孩安排一个女子修道院。让她去上学,接受教育,等她毕业后她就会为她挑拣一门合适的婚事,这不单是为了小嘉宝,更是为了克拉玛,感谢那位驱魔人的救命之恩。
小嘉宝倒是一如既往的快活,轻松,她没有拒绝男爵夫人的好意,她尝了男爵夫人推荐给她的美味食物,穿了男爵夫人送给她的衣服,用了浴室和那些五颜六色,气味芬芳的沐浴用品,擦了粉,洒了香水,她和男爵夫人学跳舞,不是那种粗俗的乡间舞蹈,而是古典宫廷舞与维也纳华尔兹。
她也听音乐,看书,她沉静下来的时候就像是一个真正的淑女。
但这样的状况状态她可能就持续了一天,或是两天,等到再次陪伴男爵夫人出行的时候,她又重新穿上了男人的裤子、衬衫,将头发紧紧地缠起来,披着一件简单的小斗篷,裙子里面也没有加上紧身衣和裙衬——如果不是会被卫道士们指责,男爵夫人怀疑她连裙子都不会穿——她没有闻到香水和脂粉的气味,虽然小嘉宝还没有到用这些脂粉的年龄,但男爵夫人看得出她之前很喜欢一款以紫罗兰为基调的香水。
“但和您在一起的时候,我最好还是不要用香水或者其它有味道的化妆品。”小嘉宝说,没有半点迟疑,“万一再出现如教养所里的那种状况,我身上的气味会和别的气味混淆在一起,我就找不到您了。”而在那种时候,哪怕慢上一秒半秒都是生死之别。
男爵夫人在心中轻轻的叹息了一声,不知道是感到遗憾,还是感到宽慰。
“来吧,”她伸出手让小嘉宝挽住:“我们一起去水晶宫。”
第272章众生相(中)
利维看到了她们,半恶魔的灰白发色在英国并不常见,或者说,在整个世界上灰色头发在年轻人身上都是不多见的。天生灰发的人可能都有一些或近或远的亲戚关系,这是一种先天性的遗传,半恶魔的视线迅速的从那个灰发女孩身上扫过,幸好博览会可以说是一个公开性场合,而淑女们在公开场合的时候都不可能将头发露在外面,她们要么披着头巾,要么戴着帽子,能露出来的也就是这么一点儿。
他身边就站着魅魔里鲁,里鲁今天打扮得格外花俏,一点也看不出是个灰绌绌的东区人,他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带硬领,暗绿色格子的领巾、粗花呢外套和条纹长裤,虽然只穿了三件套,饰品倒是非常齐全,戒指、固定袖口的链扣、领子上的装饰扣、固定领巾的别针、怀表链子,金光灿灿之外还镶嵌宝石,他没有戴眼镜,但戴着黑色皮手套,拄着手杖,人们在经过他的时候偶尔有点诧异,因为按照里鲁的人类外表呈现出来的年纪,他应当装扮得更加肃穆庄重一些,像这种色彩艳丽而又光彩熠熠的装扮,应当属于那种刚从公学里离开还未有正式职业和身份的年轻人。
但当他们一看到他的眼睛,又觉得这种装扮对于这个男人来说再合适也不过了,毕竟里鲁还是一个魅魔,一个魅魔若是因为一具可以随时更换的皮囊而影响到自己的魅力,就实在是太可笑了。
利维曾经以为,这个据说向着整个世界开放,并且有十多个国家应邀而来的盛会,会将恶魔、半恶魔拒之门外,没想到他们也只是在被警告了一番后,就被放行了。
不过看看这里的教士、俱乐部成员和驱魔人的密集程度——在一些被伪装过的地方,还有蒸汽枪……大概也不会有有恶魔想要在这个时候闹事,但就以里鲁为例子,恶魔们也会有好奇心——他们和半恶魔甚至压抑下了天性中的一部分,对领地的独占欲、对人类生命与灵魂的觊觎以及与生俱来的破坏欲,平静地行走在人群里,也就是为了看看这座由人类创造的奇迹建筑。
“我记得巴比塔。”里鲁说,利维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话,毕竟你要从一个恶魔嘴里得到什么真实的信息,尤其是有关于他的,可不太容易。“它并不如巴别塔。”里鲁肯定的说,“但它也同样令我感到畏惧。”他仿佛赞叹般地说道:“这是第一次,但你说,会是最后一次吗?”
这是个奇迹,但它还是一个开端,而不是一个终点。上帝曾经担忧,人类若是建成了巴别塔,连贯天地,那么今后就没有什么他们做不成的了——水晶宫当然无法与巴别塔相比,但它还未尽人类的全力,这里只有人类很小的一部分力量,它就像是一滴污染了湖泊的墨水,又像是在荒原上燃起的一点火星,它将来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人类,恶魔,天使都能就能看到。
“我们要一起吗?”利维问。“不用了。”里鲁瞪了他一眼,他可不是大利拉。除非是在他的领地上,她对利维占据绝对性的优势,他才能勉强暂时与利维一起沉溺于享乐之中。
里鲁很快就走开了,利维则慢慢的跟着另一股人流往前,云层散开了,阳光从高高的玻璃穹顶上投入会场,视野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人类的声音也渐渐的变得嘈杂多变,因为没有必须要看到的东西,半恶魔只是信步闲游,他先是走进了左侧的耳堂——一座庞大的蒸汽机赫然矗立在所有人的眼前,它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宽敞的房间,里面摆着一组一人高的轮子、连杆和转盘后方是一个数人环抱的锅炉;再往前走是用在船上的发动机,看起来像是一架古怪的天平,在一组平衡杆下方垂挂着三座扁平的装置;在船用发动机后面是一个鸟笼式样的汽轮机,机车发动机上面耸立着一高一矮两个烟囱、下面是有着几十根辐条的车轮;一排排的纺织设备,棉布、亚麻、丝绸,还有羊毛梳理机、提花机、流苏机,还有许多就连半恶魔也不知道做什么用的产床和机床,这些设备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傻大黑粗,黑色的铁和灰白色的精钢是最主要的色泽,仅有少数黄铜配件能够闪闪发光,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机油气味,这股气味让一些淑女忍不住抬起手绢掩住了鼻子,一些绅士也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只有一些对科学和机械格外感兴趣的人才会徘徊在它们周围,惊叹、钦佩、流连不去。
利维也不是很感兴趣,它们就和人类的其他造物那样让半恶魔感到不适,就像是人类正在俯瞰一座深不见底的陷阱。就在这时候,他突然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利维向着那个方向看过去,同时也捕捉到了一道甜蜜芬芳的气味,虽然其中还是有一些机油的古怪味道——哦,那里是食品制造机械专区,正在向人们展示的是制作各种糖类,糖类衍生品的机械。
他最先看到的就是一个巧克力加工设备,为了向人们展示,工人们正忙碌于在现场制作巧克力,当然在会场里,他不可能从烘烤和压榨可可豆开始,他们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可可液块,可可脂,粉,奶油和其他一些如果酱、果干、朗姆酒之类的配料,它们被一起投入投料口,机器搅拌,加热,而后送上履带冷却、切块,最后分给前来参观的绅士和淑女,除了这些,它们身边还有真空制糖机和果酱、罐头制造机械,说是展出倒不如说是广告和分享,这里聚集着会场里所有的小孩子。
利维毫不费力地在这群小孩子里面找到了一只孔雀,她正充满期待的看着参展者手上一大把又一大把的糖果,双眼发亮,这种行为和神态,严格来说,并不符合现有社会对一个淑女的要求,但她真的很美,尤其是在摆脱那些下作的控制和桎梏之后,她所展现出来的明媚与光彩,让人没法对她生气——就连最小最暴躁最自私的孩子,也允许这个大姐姐先于他们之前拿到最大的糖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