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爵跳上马车,和那位年轻的医生一样,他已经被感染了可怕的疫病,却浑然不觉,他的精神还格外振奋,因为子爵夫人给他写了信,虽然结果不是那么令人满意,但他从管家这里知道自己的妻子还拿走了一些衣物和首饰后,就猜到女王很有可能要提前前往夏日行宫了,既然如此,他要尽快找到父亲,他父亲肯定是随驾的大臣之一,但他就要争取了。
——
约翰.斯诺皱起了眉头。
越来越多的病人被送到了东区,女王的意图昭然若揭,问题是,她送得多给得也多,除了御医们的“捐款”与怜褔会本来就有的基金外,几个银行家也特意发放了低息贷款,而承担这笔贷款的也不是约翰.斯诺,而是圣公会,也就是说,将来需要偿还贷款的人不会是约翰.斯诺,但这些钱被作为一项专用款项由医生负责管理……
另外伦敦城内的几个行会和商会也各自带来了捐款,他们倒是心甘情愿的,女王,贵族和官员可以提前结束社交季,离开伦敦,他们可不行,有愿意承担起这个责任的人,他们可以接受一些损失。
但让医生感到恐慌的是,除了原先的霍乱病人,医院里也出现了天花病人——很久不见的天花病人,以及……若隐若现的,第三个让人们为之闻风丧胆的瘟疫——鼠疫。
或者,它的另一个,更让人熟悉的名字——黑死病。
第206章霍乱,天花与鼠疫(三)
整个伦敦如科恩伯里子爵,御医学生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女王即将出行的消息犹如长了羽翼一般的不胫而走,比起霍乱来上层社会的人更担心自己没法加入到随行队伍里去。是的,每年女王都会在怀特岛的奥斯本宫度过炎热的夏季,但是否可以随行也是一个最重要的风向标,若是一个人始终无法踏足奥斯本宫,那么他即便贵为勋爵,也很难在金字塔的顶尖位置立足,而一个人,即便原先默默无名,若是有幸在奥斯本宫占据一席之地,那么他回到伦敦后也能得到许多贵人的青睐与看重,还有的就是,官员们,尤其是首相,外交大臣,将军等等这些掌握着一国命脉的重要人士,如果没有得到女王的邀请一同前往怀特岛,那么他之后的政治生涯也必然会暗淡无光。
这次女王陛下因为伦敦城内流行起的霍乱而不得不提前动身前往怀特岛,打乱了很多人的计划,也扰乱了他们的心绪——一些人或许并未感染瘟疫,但对报纸上的报道嗤之以鼻,就像是费舍尔一家,若不是那桶掺了泰晤士河河水的啤酒,他们还在喜滋滋地盘算今后的前程呢,更别说那些用一个先令或是更多钱来买水的家庭了,那些水又干净又甜美,他们的生活一如既往,没有收到一点影响——他们烦恼的是社交季提前结束,但他们的女儿还没找到称心如意的丈夫,他们的儿子还没得到贵女的欢心,家长也还没能还和人谈妥商场或是政治场上的交易……就连他们的妻子也会抱怨白白做了那么多参加舞会或是赛马会的衣服。
还有一些人,他们知道自己生病了,但抱着侥幸心理,一边死活不承认自己是得了霍乱,一边悄悄地让人高价请来医生为自己治疗,约翰.斯诺的善行被伦敦城内的贵人们鄙视与厌恶,但用起他的治疗方法与药物倒是毫不犹豫,有些人还特意注明,要那些曾经和约翰.斯诺学习过的“新式医生”,而不是那些只会放血,灌肠的“老式医生”,即便他们在公开场合从来就是极力推崇后者而不是前者。
只是他们大概没想到,因为这个时代的人们依然缺乏重要有效的消毒手段的缘故,跟随约翰.斯诺学习过的医生固然会为病人创造干净通风的休息与养护环境,给他们补充糖水与盐水,给他们吃白垩止腹泻,却没有一点防护的意识,他们这里才碰触过某个病人的呕吐物,下一刻就用手去检查另一个病人的舌头,如果这次恶魔们带来的全都是霍乱也就算了,但这里还有天花与鼠疫。
——
约翰.斯诺直到今天才意识到,伦敦竟然还有这么多没有种植过牛痘疫苗的人,不过想想也不奇怪,当初法国皇帝拿破仑一世就曾经非常认可琴纳医生的牛痘疫苗,他不但因为这件伟大的发明而释放了不少英国士兵,还在法国建立了“中央疫苗委员会”,从军队开始向民间推广疫苗,从1801年开始,每周都有两次免费种植疫苗的机会,他甚至让自己的儿子也种植了疫苗。
即便如此,法国的天花疫情还是此起彼伏,从来没有消失过,只能说死亡率确实有了很大的降低。
法国如此,更为守旧的英国民众就更是不用说了,虽然“伦敦医学委员会”声称,现在英国的民众五个之中就有一个种植了人痘或是牛痘疫苗——不过让那些老爷们来说,一些人是不算人的,那些在乡野间终日耕作的农民不说,就连东区的工人,他们连每天的面包都不知道能不能买到,晚上是不是能躺下睡觉都不清楚,更别说自己掏钱去种植疫苗了,有这点钱,不如去卖酒。
何况谁也不敢说,自己能统计得出伦敦东区与更远的郊外有多少流动人口。
不过瘟疫一来,那些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又或是贵人们压根不去注意的隐匿人口就像是被捅破的脓包那样猛烈地爆发了出来,他们当然无法如老爷那样地逃跑或是藏起来,他们每天都要做事,不做工就得等着饿死——而且一个工人被卷入机器,掉进染缸,被货物压死难道不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么,忙忙碌碌的工人们根本不在意身边的人突然倒下是因为什么,只要别妨碍他们做事就好。
许多可能还能被挽救的性命就是这样躺在机器下面或是路边而被白白耗费掉的,在八小时工作制和最低工资连幻想中都不存在的时候,只有寥寥几个幸运儿才会被自己的朋友与家人送到斯诺医生的医院,就这样,十分之一甚至更少的比例,也依然将医院的病房填得满满的,斯诺医生一开始还在分病情轻重,到了后来,只能交给学生和护士几个简单的判定标准,强迫他们将霍乱病人与天花病人分开罢了,就这样,还有冲突在不断地发生,那些愿意白干一天的工人当然不愿意看到自己的亲友被放在一边,他们急切地请求医生给予治疗,但这里能够称得上是医生的只有约翰.斯诺一个人,他必须庆幸自己得到了南丁格尔女士的认可,得以接管怜褔会,怜褔会的雇工,还有一些志愿维持秩序的工人用强健的体魄,锤子般的拳头与暴雷似的大嗓门成功地将这些可能酿成暴乱的动荡消弭在了萌芽阶段。
“这样不行,”一个护士声音嘶哑地说道:“这样不行,医生,就算您没有染上瘟疫,也一定会因为劳累倒下去的。”
斯诺医生闭上眼睛,短暂地喘了口气,他原本以为自己只要负责东区的这些人,也以为自己要迎接的考验只是一场较大的霍乱,譬如几十个家庭这样的体量,没想到女王索性将整个伦敦的病人都送到了这里,而他又没法找到拒绝的理由——东区的病人是病人,西区的病人也是病人,连费舍尔这种人他都愿意接受,治疗,更别说那些只是在背后散播了一些流言蜚语的蠢货了。
:“我们需要更多的医生,”斯诺医生看了一眼护士,她是南丁格尔女士的一个学生,只有三十岁,现在看起来简直和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妇人没什么区别,这里的每个人都在连轴转,“还有护士,搬运工,清洁工人……”他只觉得太阳穴在一跳一跳的发疼,“洗衣妇,烧水工……”他一一点了下去,“报纸,不,报纸来不及了,去让他们找报童吧,让他们在街道上大声喊,说这里的医生要招工,人数不限,待遇优惠,如果家里有病人,只要有两个人愿意来做工,就可以让一个病人得到免费治疗。”
护士也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她马上转身去找人吩咐了,瘟疫当然是可怕的,但也有更多人怕的是口袋空空,何况随着疫情的迅速发展,也会有更多的病人,像是如普通商人,低级官员与办事员,工匠,艺术家等等这些虽然是伦敦人但仍旧徜徉在底层的人,他们可请不起“新式医生”,家里也没有仆人,像斯诺说的这样,能够和自己的亲人一起进医院,亲人得到治疗,他们也能就近看护,即便要面对瘟疫他们也不会感到恐惧。
这种事情在以往也不是没有发生,就斯诺所知,一个乡村就曾经在发现了瘟疫后,封闭了所有出入口,他们自己照料得病的人,虽然最后这个村庄的死亡率达到了百分之七十,但他们的勇气确实阻止了瘟疫继续向四周蔓延,死去的人在最后一刻也不是如屠场的动物那样悲惨而卑微的堆积着断了气,而是在自己的亲人怀抱里升上天堂的。
只是约翰.斯诺没想到的是,随着报童奔向四面八方,一些医生也来了,就和曾经行走在黑死病蔓延的城市中的瘟疫医生,他们可能是一些对新医学一无所知的放血派或是灌肠派,或只是药剂师,又或只是学徒和医生,但他们还是来了,他们的到来,让约翰.斯诺终于可以放下压在心头的一口气,昏了过去。
第207章霍乱,天花与鼠疫(四)
约翰.斯诺昏厥过去的时候,他并不知道,更惨烈的事实还在后面。
一个据说犯了偷窃罪的女仆被投入了市政厅附近的拘禁所,这种事情每天都会发生,并不令人在意,除了苦主是外交大臣的儿子科恩伯里子爵之外,就是人们最常津津乐道的那种风流韵事了,警察们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灌着啤酒,绘声绘色地为没去的同僚描述子爵如何马失前蹄——他原本是想看看这个女人是如何狼狈不堪的,没想到自己反被咬了一口,伤口鲜血淋漓不说,还叫人看去了难得一见的丑态。
“相当勇猛的一位女士。”一个警察愉快地评论道。
“长相如何?”另一个警察心怀鬼胎地问道:“丰满吗?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才能勾引得了一个子爵。”
“嘿,”之前参与拘捕女仆的一个警察不屑地说:“别把他们想得太……”他低下头,仔细思考应该用一个什么样的单词来形容:“你去问问胖子茉莉,臭鲑鱼巴巴,”他说的是两个经常在附近出没的“腰部”女郎,“头部,腰部,脚部”是此时的伦敦人对妓女们的分类用词,头部就是出没于歌剧院与沙龙,自己有公寓只接待上层人士的交际花,腰部就是商场的售货员,酒馆的女招待等这些外本职之外打零工的,脚部不必说,她们或许也曾是头部和腰部,但娼妓只要没死堕落得很快,看绰号就知道了,胖子茉莉和臭桂鱼巴巴都不算是什么好货色,但她们确实接待过一些高贵的绅士:“他们在私下里的时候……啧!”他谨慎地没说下去,但在场的人都知道,西堤区的风月场所有着专门的“处子与幼童专区”,里面的孩子和处女大部分都是被拐骗来的,她们并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一些看似风度翩翩,文质彬彬的客人会特意花大价钱去凌虐这些弱小干净的猎物。
“不过随便你,”仿佛是为了挽回同僚间的情谊,那个警察又说道:“如果你想,你就去吧,不过我怀疑她已经脏透了。”
拘禁所只会关押盗贼,骗子和其他轻罪罪犯,不过它甚至比不上济贫所,这里男女罪犯并不分开关押,全都混乱地统一关押在一个接着一个的大房间里,当警察要提人审问的时候,就会大喊那个人的名字,让她自己站出来——一个女性罪犯被投入这里,第一件事情就是被抢走身上所有有价值的东西,虽然在入狱前,她已经被搜刮过一遍了,但对于囚犯来说,什么都是好的,连头发都会被割下来,然后会有罪犯中的“头儿”来审问她的来历,罪名和能够联系到的亲友,再来决定怎么处置她。
一般而言,所有的女性罪犯,只要进了拘禁所和监狱,都可以看成娼妓了,每个男人都有享用她的权利,奇怪的是,警察去看她的时候,她坐在一个角落里,身边并没有人,他仔细看了对方的脸,顿时觉得索然无味,那真的只是一个女仆,和他在街道上巡逻的时候看到的女仆都差不多,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年轻。
皮肤也挺白,在昏暗的光线下,他还能看见她面颊上的红晕,怀着恶毒的念头,他伸手去抚摸她的脸,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他们,警察却一点也不在意,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将女仆拉进怀里,用力地咬着她的嘴唇,吮吸她的舌头,她没有拒绝,反而更加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腰,他撩起了她的裙子——事情很快就结束了,他想子爵看上这个女仆也不是不可理解,他拉起腰带,正想要说两句拙劣的调情话——就看到那个女人还疲倦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这确实是件让男人得意的事情,他想在流放前,他或许可以给她一个单独的房间。
但就在这时候,女仆突然翻了个身,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警察站在那里,看着血从她的指缝间流出来,他的脑袋嗡嗡作响,是结核病?应该是结核病,他喃喃自语,伦敦得这种病的人太多了,他看着女仆抬起头来,露出狡狯的笑容:“你肯定在想。”她喘息着说道:“这是结核病,”她说:“没错,得这种病的人挺多,”她看着警察慢慢放松了双肩:“但很可惜,”她的声音就好似在下死刑判决书“这不是结核病,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虽然让我得病的人说是天花,但我觉得……”她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这应该是一种更可怕的病……”
——
相隔两百年,伦敦第三次黑死病大爆发起自于一个拘禁所。
——
伦敦人对于黑死病并不陌生,1348年首次爆发,一次爆发就带走了英国三分之一的人口,之后三百年间依然有零星的鼠疫爆发,直至1665年,鼠疫再次降临伦敦,这时候的人们已经有了隔离意识,伦敦市政府要求居民们独自呆在家里不要外出,可惜的是白痴年年有,瘟疫时期只会更多不会更少,市民们根本无视卫兵的阻拦,继续出游,做工,买卖货物,很快鼠疫就蔓延到了整个城市——堪称地狱笑话的是,鼓励与撺掇市民们拒绝隔离的是那些达官贵人们,因为他们无法忍受一座“死寂”的城市,而瘟疫爆发后,第一个抛弃城市的也是他们,马车连绵在街道上,几乎看不到头,医生和神职人员也都跑了,只留下那些相信了前者承诺,满心欢喜地“追寻自由”的市民们,他们没有积蓄,也没有储存食物,甚至连出行工具都没有,若是徒步走出城市的庇护,不说会不会被强盗杀死,活活饿死在路上也要可能。
这次的情况,与1665年有相似的地方也有不尽相同的地方,首先,嗅觉灵敏的王室与贵族已经早走了一步,而在发现了浑身青黑斑点的死者后,市政府的官员与教会人士一样,都保持了沉默,他们迅速地收拾行李离开,奔赴各自的庄园与修道院,之后就是一些消息还算灵通的中层阶级,如银行家,商人和艺术家们,等到黑死病人的尸体都摆上了街道,普通市民才意识到大祸临头,他们惊恐地关闭房门,又想方设法地到处打听,却像是一群无头苍蝇,找不出半点对策。
“啪!”
弗雷德里克.詹姆斯.兰姆的脸上挨了一耳光,他的兄长威廉给的,他紧蹙眉头,面颊因为愤怒而变得通红。
威廉从国外回来没多久,为了弥补他的失子之痛,也为了替自己的母亲安抚苦主,女王陛下才给了他子爵的爵位,不久之后他又成了上议院的议员,虽然还没有实权位置的任命,谁都看得出来他前途无量,这次女王提前前往怀特岛,他也是随行人员之一,为了保证家族的安全,他甚至没有带上自己的妻子,而是带上了自己的弟弟,也就是我们熟悉的那位男爵先生。
这位年轻的男爵,平时总是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笑容轻浮,举止夸张,但自从没能抢回侄子阿尔奇的性命和灵魂,他就消沉了不少,作为兄长,虽然妻子一直在抱怨,威廉却觉得这件事情不能怪弟弟,他也早就从北岩勋爵口中得知,阿尔奇早在他写信给弗雷德里克之前,就已经被恶魔附身了,之后行动说话的只是一个恶魔用于伪装的躯壳罢了。
“我没有阻止你成为圣植俱乐部的成员。”威廉压低声音说:“我知道你们一直在从事一桩非常危险的行当,”但他没有这个天赋和机会(他也不怎么想要),“所以我从未责怪过你,弗雷德里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