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他们就能解决问题吗?”医生问,他托着脑袋,仿佛不堪重负。
“当然呢,”利维就差点说个“亲”了,不过所有的恶魔都挺像是客服的,他们售卖一切不甘,暴怒,淫邪与嫉恨,“知道萨列里吗?医生,他向恶魔寻求帮助,杀死了沃尔夫冈·阿玛多伊斯·莫扎特。”
第192章坏事成双?不,成三!(一)
“怎么可能!”斯诺医生下意识地反驳道,莫扎特是十八世纪的音乐家,距离现在还不是很远,他当然也对这位天才而狂放的作曲家与演奏家的生平有所了解:“萨列里和莫扎特之间……或许是有些同行之间的竞争,但萨列里赞美并且演奏过莫扎特的作品,在莫扎特死后,他还收了莫扎特的儿子做学生。”
在一百年前,学生与师长的关系要比此时更紧密,即便是平民将孩子送去工匠手下做学徒,都要在教堂里对着教士老爷和圣经发誓,这个孩子的所有权与监管权将在这一天完全转移给他的师傅,无论是挨了骂还是挨了打,是打伤了还是
打死了,孩子的亲眷也没追究或是阻碍的权利,如果孩子逃走了,孩子的原监护人还要支付他在师傅这里的吃喝穿用的钱,若是他最终出师,也要按照契约上约定的那样为师傅干上三年到十年的活儿,当然,在这个时间段,他是拿不到一点工钱的。
而那些为权贵们服务的医生,药师,音乐家,画家,也是一样的,学生们简直就像是兔子敬畏猎犬那样敬畏自己的师长,他们可能很少挨揍,但作为代价父母就要给出一大笔学费,这些学生也和学徒一样,需要从小就跟随老师生活和学习,如果有那个学生能够得到老师的青睐,那么他也能成为老师在专业方面的继承人。
萨列里收了莫扎特的儿子做学生,可以说是平息了许多有关于他与莫扎特不和甚至相互倾轧的传闻,毕竟他完全没必要这么做,那时候莫扎特的妻子已经改嫁,莫扎特的父母已经离世,曾经也称得上音乐神童的姐姐结婚生子,泯然于众人,掀不起什么风浪,他又何必白白浪费了一个学生的名额呢?
而有了虽然也可以说是命运多舛,但至少还在奥地利宫廷里担任三十六年宫廷乐长的萨列里的指导,莫扎特的儿子即便没有他父亲的卓越天赋,也能保证在后半生衣食无忧,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凶手能为受害者的后代所做的事情。
斯诺医生欣赏莫扎特的才华并且为他的英年早逝而悲叹,但他也不会允许一个德高望重的好人被有意曲解与诋毁。
利维没有辩驳,他看着医生,只是哈哈一笑:“好吧,”他说:“或许我真的举了一个错误的例子,好人,”他不无讽刺地道:“那么我们回归到最初的问题来,医生,你想要他们死吗?或者只是染病?至少这样他们就不会再成为女王与你之间的阻碍了。”
医生摇摇头:“不是他们的问题。”他已经想明白了:“真正做出决定的人在白金汉宫,”女王陛下给了他这栋公寓,事实上就是在暗示,他应当与东区彻底地切断关系了,他如今是女王的御医,哪怕他再怎么寻找看似合情合理的理由,他在东区的义诊就将最卑贱恶心的妓女与这个国家最崇高的女性摆在了一样的位置,只是女王还想要用他,用他来逼迫与威胁那些御医,才没有立即把他赶出伦敦——但要说在他和御医之间,更正确地说,在贵族与平民之间,女王是绝对不会站在后者的立场上考虑问题的。
即便西区已经有了零零星星的几件霍乱病症——但大部分官员,贵族与伦敦市民(那些富有的商人,银行家)都安然无恙,毕竟他们都喝得起已经从两个便士涨到了十个便士的桶装水,就像在燥热的夏天,也总有人用得起从遥远而冰冷的瓦尔登湖运来的冰块,当然,这个价钱对于每天只能赚到二十个便士,而这二十个便士还要用来吃喝,住宿(哪怕是挂在一根绳子上也是要钱的)的工人来说,简直就是另一种式样的天方夜谭。
不过东区死了多少人,与西区的老爷们有什么关系呢?就像是泰晤士河总是从西往东流,东区的人想要踏进西区也像是逆水而上一般地艰难,尤其是在东区霍乱病例暴增之后,被人认为多此一举的警察系统终于派上了用场,成百上千的暴徒被警局雇佣,日夜巡逻,就是为了避免东区的疫病源头悄悄潜入了这座洁净堂皇的伊甸园。
这份数据还是约翰.斯诺医生亲手交给女王陛下的,只是他没想到,女王压根儿没想过要为东区的人做些什么——驱逐和隔离除外。
斯诺医生心中涌起了浓重的失望之情,在女王陛下坚持推广麻醉分娩术并且以身作则的时候,他是非常感动的,他以为自己终于遇到一个仁慈宽容的君主,之后的种种无疑打破了他的幻想,他坐在这里思考了整整一夜——半恶魔的建议对他实在没什么诱惑力,他也不想干掉女王。就算女王的继承人登基,他能如医生所期望的那样,俯下身来亲眼看看这些苦难的民众吗?他不会,就算会,贵族与大臣们也会阻止他这么做,更有甚至,若是君王触动了这些家伙的利益——英国人也不是没砍过国王的脑袋。
“那么你就打算坐在这里,看着事情慢慢变得糟糕透顶?”利维尖刻地问道。
“当然不,”医生低下头,用手掌恶狠狠地擦了擦脸,“既然女王陛下并不准备把我赶出伦敦,不管什么理由——那么我就会继续干下去,无论是医院,霍乱还是别的什么……”
“你想要怎么做?”
医生咧嘴一笑:“东方人有句谚语,叫做只有给予,没有回报是一桩失礼的事情,那些……那些混们既然对我做了那些事情,那么我略微还击一下应该也是可以的……吧。”
“需要我帮忙吗?”
“暂时不需要,”医生毫不掩饰地说:“这是人类的战争。”
说实话,利维还挺好奇医生要怎么做,他看着医生跑下楼,喝了点酒吃了点面包,与此同时他叫来贴身男仆,叫他去找几个跑腿的小子来,等那些孩子到了,他就给了那些孩子一些钱,让他们去将怜褔会的人召集起来,等这些人陆陆续续都到了,他挑选了二十几个强壮的男士,分发了皮大衣,鸟嘴面具(这些都是医生为了疫情爆发时不至于手足无措而准备的),他们就这样浩浩荡荡地走出了房子,沿着哈利街,一间一间地去敲那些御医们的门。
之前御医雇佣了暴徒伪装成鸟嘴医生从他的医院里抢走病人,现在斯诺医生如法炮制,无论房子里的人开不开门,他都举着喇叭响亮地宣告,听说这间房子里有了霍乱病人,为了避免瘟疫在西区流行,他必须检查房子里的每个人,如果有病人,还得带走病人,送到郊外的疗养院去。
御医们当然不会允许他们跑进自己的屋子里,但那二十个强壮的男士就是派这个用场的——第二个御医喊来了警察,斯诺医生平静地摘下了面具,说:“是霍乱,先生们。”
警察们就裹足不前了。
第193章坏事成双?不,成三!(二)
利维在屋顶笑得打跌。
恶魔们都是很喜欢看热闹的,尤其是涉及到人性这一方面的热闹,如果是一个通常的好人做出了些不那么良善的举动,反过来让恶人自食其果
,他们更会开心得不得了,别以为恶魔们作恶,他们就会偏颇恶人,他们就算要偏颇,也一定是偏向于强者,所以若是有朝一日你成了地狱的信徒,别惊讶,你会发现恶魔们厌恶所有的失败者,哪怕是他们的同类或是他们自己。
御医们顿时陷入了一个困境。
这个困境还是他们自己设置的,为了说服伦敦城内的显贵,从最底层的管事到最顶层的女王陛下,他们竭尽全力地渲染了约翰.斯诺是如何热衷于研究危险的霍乱,甚至将得了疫病的病人留在距离伦敦中心不过数百英尺的地方,他们将约翰.斯诺斥为不知好歹的蠢货,唯利是图的目光短浅之人,卑劣的盗贼(指他剽窃其他人的医术成果),咬主人的狗,他们在沙龙,在官邸,在公寓,在王宫里都这么说,将约翰.斯诺的任何一桩细小的行为都渲染成他的不择手段——因为约翰.斯诺确实对钱财并不热衷,在细细思考后,御医们给他扣了顶“追逐名望”的帽子,告诉所有人说他就是个对研究和医学发了狂的疯子。
这些围绕在女王身边,相对于医学,更擅长争权夺利,尔虞我诈的御医们大概没想到,回旋镖会来得这么快,对,他们让每一个人都知道了,约翰.斯诺即便有千般不好,他在霍乱领域就是不折不扣的国王,他说出去的每一句话都可以算是金玉良言,但他们并不在意,霍乱不是上层阶级的人会得的病,在进入七月后,伦敦城内的绅士们都已经不再从自来水管里取水,而是从一百英里以外的巴斯小镇拉过来的泉水——虽然巴斯以温泉疗养闻名,但那里也有澄澈甘甜的地下水,这些水已经上涨到一个先令一桶,也就是十二个便士一桶,而且还是一天一个价格。不过已经能够有很多人在考虑提前结束四月到八月的社交季,返回乡下的庄园避开酷暑,恶臭和瘟疫了。
约翰.斯诺再对霍乱有研究又怎么样?那些工人和罪犯,能从口袋里掏出超过一便士的诊费给他吗?哈,哈,哈!
他们没想到的是,约翰.斯诺能够从一个工人之子成为一个西区的医生,就不会是甘于命运摆布的愚昧之人,他坐在房间里的大半天里,与其说是在思考对策倒不如说是在调整自己的思路与方法——他曾经对女王陛下保持着异常深厚的期望,显而易见,女王不是那种固执守旧之人,但很可惜,她和每个金字塔尖的统治者那样,只会对自己需要的东西宽容,约翰.斯诺带来了新的麻醉分娩术——有过实验者的陈述,报告和数据,它确实能大大降低女性在分娩时遭受的痛苦,还能减少她们可能遇到的危险(痛苦会分走产妇的一部分精力,也会造成胎位不正或是伤口迸裂)。
而作为圣公会的宗教领袖,英国的君主,无论国王还是女王,都少不了一项天主赋予的重要使命,就是让他们的统治能够永久地延续下去,国王也就算了,作为男性,他只要保证自己的妻子能生下继承人,但作为女王,维多利亚面对的是更为巨大的挑战——她不能避孕或是堕胎,而后,每一次生产都有可能要她的命!
她从婚后的第一年就开始生产,然后每一年或是间隔一年就要生一个孩子,她今年三十一岁,想必之后还会继续生养儿女,有约翰.斯诺医生研究并施行的麻醉分娩术,确实让她感到了一丝欣慰,医生的行为,大抵也可以说是挽救了一位君王的性命,她虽然一开始的时候并不那么情愿用他,但亚瑟王子诞生后,她是真的,高高兴兴地拔擢了斯诺医生。
但这份拔擢就像是将一颗茂盛的花树从原先生长的土地上拔出来,种到自己的花园里,她并不会去询问斯诺医生的意见,也不会理解他对故土的渴望与思念,更不会允许他继续将自身的繁华展现给那些不值一提的底层人。
斯诺医生一旦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就立即行动了起来,正如以上所说,御医们为了提起上流阶级对斯诺医生的厌恶,可以说是牢不可破地将他与“下等人”才会得的霍乱连接在了一起,无论什么人,哪怕是并不被要求懂得政治与科学的淑女们,也知道有这么一个喜欢研究瘟疫的医生,他们或许的确对约翰.斯诺反感到不允许他的名片排在造访者的行列里,但他们绝对不会怀疑,约翰.斯诺对霍乱下的每一个定义。
约翰.斯诺的行为算是另一种形式的以牙还牙,御医们雇佣暴徒,伪装成瘟疫医生抢走他医院里的病人,他就让怜褔会的会员们同样伪装成瘟疫医生,跑到他们的屋子里,带走御医和他们的学生,宣称他们得了霍乱,要送到郊外去隔离——确实也有人大声喊叫,自己没有染上瘟疫,但谁去证明呢?能证明的人就是那个睁眼说瞎话的人,他们依仗的那些官员与贵族,也不会有这个胆量去靠近他们去检查他们是不是在呕吐或是腹泻……为此斯诺医生还要感谢那些坚持“霍乱瘴气说”的同行,正因为他们说,霍乱是通过空气传播的,所以他们一说什么人得了霍乱,就连他们朝夕相处的亲眷和朋友都立即四散奔逃。
御医们气得要死,却也无可奈何,他们被拖上马车的时候,还在向周围的警察(他们是被求助后跑来的)寻求救援,但他们收买这些警察的时候用的是金镑,斯诺医生用来收买他们的是他们的命,这些警察根本不敢靠近马车,这时候的警察几乎都是从那些无所事事的暴徒里挑拣出来的,毕竟这时候身材高大,年轻,健康,能够读写的人实在是不多,他们既然没能进入军队,那么大多数都只可能在犯罪的边缘游走——嗯,虽然要求品德良好,但……大家心里都有数。
约翰.斯诺医生一口气将马车,这差不多可以说是一个车队了,前后共有七八辆,每辆上面都塞满了人,车上的人一开始是怒吼,咒骂,威胁,叱喝,之后就变成了诱惑,哀求与道德绑架,等过了泰晤士河,穿过水果蔬菜市场
的时候,他们发现约翰.斯诺真是铁了心要把他们送过去和那些疫病病人关在一起了,顿时着了谎。
约翰.斯诺靠在马车车夫的座位上,深深地吸了口气,一旁的怜褔会成员之一充满钦佩地看着他。
“好了,”斯诺医生对他还有另外几个机灵的小伙子说:“别打开车门,也别解开他们的绳子,一个个地去问,看看这些可敬的老爷们愿不愿意为了那些可怜的病人向怜褔会捐赠一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