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让外人来看,维多利亚女王登基后的一系列行为堪称薄情寡义,将自己的母亲从肯辛顿宫的卧室里驱逐出去,拒绝授予康罗伊爵位,只给了自己的家庭教师一个子爵夫人的爵位但要求她立即离开伦敦——因为每个国王或是女王登基后都会大肆封赏一番身边的人,这种作风确实很容易引发旁人的诟病,当初瓦耶也曾劝说过,但她没听。
那时候自己是多么地年轻和鲁莽啊,女王在心中想道,为了扭转最初给人的不良印象,只有她的确花费了不少心力,但她一点也不后悔,只觉得当初还是优柔寡断了些,如果是现在的她,她或许会做得更彻底一些,譬如说,直接让肯特公爵夫人和她的老狗一起去死——大概没人能想到一个只有十九岁,深居简出不谙世事的姑娘会下这样的狠心吧,也正是因为没人能想到,反倒不容易叫人怀疑,就算几年后有人察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有这个能力的人不会允许君王背负上这样的罪名,没有能力的人又能如何呢?
只是她很快就为了这个想法发笑,这大概是不可能的,瓦耶肯定会阻止她,那时候身边只有瓦耶的她根本没法违抗瓦耶的意志。
瓦耶,也就是在维多利亚女王还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时就来到她身边的天使,维多利亚不知道他在天堂的职阶,他看上去——就是最普通的,人们印象中的天使的样子,一个年龄约在二十岁到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性,蓝眼,金发,身后背负着一双洁白的羽翼——女王的视线落在了那双羽翼上,从内心深处浮现出一份不可动摇的自豪与宽慰,那些洁白的羽毛上没有一点污渍。
在她还小的时候,瓦耶当然不会告诉她有关于天使堕落的事情,这些事情都是在她即将成年的那几年由当时的国王威廉四世与坎特伯雷大主教教导她的——那时候威廉四世也终于认命了,他年寿不永,死亡迫在眉睫,就算突然有了个孩子也没法教导他直到能够负担得起那么一个庞大的国家,他只能将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侄女身上。
一听说天使有堕落的可能,并且几乎不可逆转(事实上没人可以逆转,只不过国王和大主教都不是那种会将话完全说绝的人)——维多利亚依然记得那时候的仓皇心情,她的父亲在她还没周岁时就死了,降临在孤苦无依的小女孩身边的只有瓦耶,他是她的父亲,也是她的老师,更是近二十年来唯一的精神支柱,她以为他会永远在她身边……
然后,有人告诉她说,但凡滞留在人间的天使,或早或晚,都是会堕落的,他们会落入地狱,在冰寒的火焰中沦为仇敌的食物——这就是惩罚,对他们轻易动摇了信仰的惩罚,但瓦耶是为了我,维多利亚在心中说,而她是个女王,“朕既国家”,这句话是法兰西的太阳王路易十四说出来的,但每个君王难道不都是这样想的吗?
瓦耶低着头,看着坐在摇篮边的,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女性,“我能用整个国家来挽回你。”还未成年的未来女王如此铿锵有力地发出了誓言,她也做到了,在一个婴孩长成了大人的漫长时间里,她成功地拂去了每一丝落在了瓦耶身上的阴影与罪恶。
“您不打算见见那个医生吗?”天使声音柔和地问道:“我昨晚看了天空,那里确实弥漫着不祥的阴影。”
“我已经让其他人去巡视东区了。”维多利亚女王懒洋洋地推了推摇篮,篮子里装着她最小的一个孩子,在盛夏来临的时候,他就会离开摇篮,开始在房间里跌跌撞撞地探索,再长大一些,他就会离开房间,走到大厅和花园里去,最后,他会离开她的眼睛能够看到的地方,走进教室,走进军队,走进婚姻,走进他自己的家庭……这就是每个母亲都必须经历的折磨——她的心思只有一半放在这里。
“如果他们愿意做,能做好,那么一开始就不会是约翰.斯诺向您报告此事了。”瓦耶看得出女王的心不在焉,人们都说女王对约翰.斯诺十分看重,事实上,如果不是瓦耶,在人情世故上过于笨拙的约翰.斯诺并不能获得女王的青眼——毕竟对他们而言,如约翰.斯诺这样的人,能够为他们效力,哪怕是救了他们的命,也是一种荣幸,而不是一份功劳,女王并没有薄待他,甚至可以说是僭越地给了他御医的职位,按理说,或者按照女王的想法来说,他应当就此远离原先的阶级,尽心竭力只为女王一个人做事(顶多加上王室成员和官员)就足够了。
但很显然,约翰.斯诺并不这么认为,他并没有将女王的青睐与爱护看做一件能给他带来荣华富贵的外套,而是把它当做了一件可以遮风挡雨的盔甲,顶着它去干自己的事业了——不是说不行,但这肯定伤了女王的心。
第185章女王的用人之道(下)
“你总是这么温柔,瓦耶。”女王说。
瓦耶当然是个温柔的天使,这点女王还是维多利亚公主的时候就知道了。天使也是有职介的,但凡你翻开一本经书,或是阅读那些可信的记载,你就会发现,降临到世间的天使并不在少数,他们或是对不义之人射出惩戒的箭矢,或是拯救那些虔诚的信徒,或是带给被选中的圣人启迪以及恩惠(如摩西与玛利亚),又或是给予君王或是统治者们警告或是预示——瓦耶应当就是最后这种,他落在维多利亚面前的时候,维多利亚还很小,但命运已经确定了她就是英国将来的主宰。
但天堂似乎并不在意一个国家的主宰究竟是愚笨无能还是睿智仁慈,或者说,君王若是个傀儡或是白痴并不影响到祂们以及祂们的代理人,甚至可能还会更好些——我们在翻看那些国王与女王的历史时,会惊讶地发现,在王权不够稳固的时候,取而代之统治人民的就是教会——维多利亚女王还是个小公主的时候,按照肯特公爵夫人的想法,她将来顶多只会是个简.格雷,当时的人们也没想到他们会迎来又一个如同伊丽莎白一世这样的女王。
而能让维多利亚摆脱原先悲惨命运的,毫无疑问就是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瓦耶,维多利亚已经不记得第一次与瓦耶见面时,自己正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状况,但肯定很糟糕,以至于这个天使无法控制地心生怜悯——可能只有一瞬间,不过已经足够让天堂判了祂的罪。
维多利亚有时候也会猜想瓦耶是否会感到后悔,不过从后面的几十年来看,他似乎没有表露出任何对天堂,女王或是其他人的不满,他兑现诺言,一直静默地守护在女王身边,看着她从一个孩子长成大人,登基,结婚,生子,看着她在自己的教导与扶持下成为一个纯粹的王者,啊,没错,一个君王,“我知道你喜欢约翰.斯诺,”女王难得地做出解释:“你是乐于看到的人来到我身边的,虽然他出身寒微,但他的确是个好人,可我得说,老师,教会将傲慢列为第一罪,还真是情有可原。”
“斯诺医生并不是个傲慢的人啊。”瓦耶说。
“不不不,”女王说:“老师,你接触的人并不多,所以你不会明白,有很多傲慢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子,”她想要拿堕落的晨星举个例子,但想起瓦耶现在的身份,她就又改了口:“瓦耶,事实上,在某一点上,约翰.斯诺与那些围绕在我身边的大臣没有什么很大的区别,那些大臣,那些贵族们,他们在我的面前,或是在其他人的面前矜持,无礼,不过是因为他们得以生在有着姓氏的产床上,家族的徽章可以追溯到好几百年前,他们生来就有无数个仆人服侍,拥有大片的土地与原野,他们出入宫廷,议会,沙龙,他们与平民几乎就是两种完全不相干的人——他们的傲慢令人厌恶,对吧,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们。”
“而斯诺医生呢,”女王又接着说:“他似乎没有什么可拿来骄傲的,为人处世也相当谨慎,温和,但他就不傲慢吗?一样的,只不过他的傲慢并不对于和他同阶级或是更卑微的人,而是对比他更尊贵和富有的人,甚至是对于我,他看着我,不是在看一个君王,而是在看一个病人,和其他病人没有什么差别的存在……”
“这或许是一些学者的通病。”
“这就是傲慢,当然,他的傲慢不在表面,在心里,”摇篮里发出了几声不安的咕哝,女王连忙轻轻摇了摇它,里面的孩子就又睡了过去:“他难道不知道是谁给了他地位,给了他荣誉,给了他权力吗?他知道,他也明白自己应当对我恭敬服从,但他的傲慢让他拒绝这么做,他似乎觉得,他能有这些,完全是因为他的善良与才能。”
“你觉得是吗?瓦耶?”
天使没有回答,他看了女王一眼——她是在说约翰.斯诺,还是在说……他?二十年前那个苍白迷茫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她已经不再需要他了,或者说恰恰相反,现在是他需要她,没有女王定期在各大教堂举行的赎罪弥撒,他可能早就染黑了双翼,坠入地狱了——他感到了一阵深切的悲哀:“您为什么还要留着我呢?”
“我爱您,”女王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爱你啊,老师,所以无论怎样,我都希望您能留在我身边。”
天使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他的身影逐渐变得透明,然后消失了。
与瓦耶的一番交谈并没有动摇女王的想法,威廉四世放弃拥有一个亲生子的想法后,与她相处了可能只有短暂的两三年,但这两三年他教给了维多利亚几乎所有别人都没法教给她的课程,那就是君王的用人之道,“对于一个君王来说,没有什么人和事物是不可取代的。”何况她也没立即决定放弃约翰.斯诺,只是要给他一些惩罚,如果他能幡然悔悟,那么她也不会吝惜一点赏赐,但如果他还是执迷不悟……
今天可能没有约翰.斯诺,明天可能没有约翰.斯诺,但后天也许就会出现第二个约翰.斯诺了——甚至她可以说,那些已经能够掌握和施行麻醉分娩术或是同样在研究疫病传播问题的御医,只要抛下足够的诱饵,他们也能做到约翰.斯诺做的事情。
——
约翰.斯诺又一次吃了闭门羹。
伦敦的上层交际圈里,情报有时候流窜得比风还要快,更不用说,这次还有御医世家们推波助澜,费舍尔先生才走出女王的房间,有关于“外来疫病可能影响王室”的说法已经喧嚣尘上;等到约翰.斯诺狼狈不堪地从伦敦医学委员会的会长家里跑出来,几乎每个贵族都吩咐了门房扣下这位新贵的名片,无需提交;女王的拒绝,也不过是在判决书上敲下的最后一根钉子。
第186章费舍尔一家(上)
费舍尔老先生昂着头走进了家门。
这里还是威廉四世陛下为了回报他的辛苦与忠诚,在三十年前赏赐给他的,虽然只是一桩面向街道的三层公寓,甚至不能说是宅邸,但也足以让他傲视其他御医,当然,作为御医中的老资格,他历年来谋得的钱财,也足够他在伦敦郊区置备避暑的别墅,在伯明翰他的家乡他也有一座大屋子,周围环绕着茂密的树篱,溪流从不远处经过,天地之间是一片深绿色的森林,他已经做好了打算,等到约翰.斯诺的事情了了,他就像女王陛下告退,回到伯明翰去养老。
女管家向他问好,为他倒咖啡,送上报纸,并仔细询问了费舍尔老先生对午餐菜色的要求,“先生们呢?”费舍尔问,他说的是他的两个儿子。
实际上这也没什么可问的,他的长子现在是一个下议院议员的秘书,次子是一个律师,但费舍尔老先生的野望是他们一个能够成为议员,一个能够成为法官,倘若一切顺遂,议员和法官可以得到爵位,不是他现在这种无法被继承的爵位,而是子爵或是男爵,这样,他们的子孙就可以迁跃阶级,从不被贵族们看在眼里的医匠一跃成为新贵。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愿意在这样的年纪卷入大是非中的原因,他总是对人说,他的两个儿子对医学毫无天赋可言,事实上,他早就看穿了达官贵胄们对医生的态度,看看约翰.斯诺吧,他因为女王的一句话而荣登顶峰,也因为女王的一个念头而坠落深渊——换做一个主教,或是一个法官,女王陛下的态度会如此轻慢吗?
女管家听了他的要求,就屈膝行礼告退了,她是个不错的仆人,但每次费舍尔老先生看着她就有点遗憾,如果可以,他更愿意用一个男管家,但男管家几乎只为那些穿袍或是持剑贵族服务,一个御医,还不够资格。
比起丰盛的早餐,此时的人们对于午餐倒是毫不讲究的,费舍尔老先生对午餐的要求更多的是为了彰显作为老牌御医的身份,他谨慎地挑拣蔬菜与肉类,腌制番茄,黄瓜冰淇淋和一盘子冷切肉,还有必不可少的茶,他只在晚上喝酒。
不知道是因为年纪大了,还是心里有事,费舍尔老先生总是觉得今天的饭菜和茶都有一股子怪味,“这是今早刚送来的菜吗?”他严厉地问道,厨娘连忙诚惶诚恐地表示,绝对是的,她每天都会在后门接收菜贩子送来的新鲜菜,费舍尔老先生又皱着眉头闻了闻残余的茶水,他望向窗户,思忖是不是为了通风而开着窗,以至于外面的臭气不断地涌入房间造成的——他的房子在哈利街,这条街道可以说是伦敦最好的地段之一,北面是摄政公园,南面就是詹姆斯宫和白金汉宫,西侧是肯辛顿宫,东侧就是伦敦塔——固然这里面也有国王希望御医能够随叫随到的原因,但谁也不能否认这真是一个好地方。
尤其是在泰晤士河变成一条大粪便河之后,因为泰晤士河还在白金汉宫的南面,与河道有段距离的哈利街虽然一样会遭到恶臭的侵袭(毕竟整个伦敦都有幸笼罩其下),但总不会像是那些就在河边的房子那样令人难以忍受,费舍尔老先生咂咂嘴,还是有股——让人反胃的感觉,他站起来,走到公寓的另外一个房间,从这个房间往下看就能看到一个非常狭窄的小院子,通往后方的巷道,这里不如房子面对的大街干净,主要是因为总有身份卑微的家伙在这里走来走去,他们在这里处理鱼,鸡鸭和蔬菜,随意排泄……很臭,但这种臭味还不至于侵入食物。
费舍尔老先生想了想,“是隔壁的化粪池又爆炸了?”
费舍尔老先生最讨厌的邻居莫过于只隔了一道墙壁的犹&太商人了,那可真是个吝啬的家伙,在几乎每个伦敦人(对于费舍尔老先生来说一些人是不算人的)都开始使用抽水马桶的时候,他还在用粪桶,同样的,他也拒绝耗费二十金镑,天啦,只是二十金镑而已,为自己家增设一条下水管道通往主下水管道,所以他们家里还在沿用一百年前的化粪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