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的雇主,也就是御医之一,听了之后马上动身前往白金汉宫,他在王宫的眼线将他引到女王的房间外面,他请求女王的召见,理由是为了陛下以及其他王室成员的身体健康,如果是其他问题,女王可能放置到一边,但涉及到她最关心的事情之一,她就立即将此人召唤了进来。
“费舍尔先生,请坐。”
费舍尔先生很老了,他同样出身于御医世家,但他的儿子和孙子似乎都没有继续从医的打算,这让围绕在女王身边的医生们颇为安心,同时,他被推举出来向女王陈情,也更像是出于公心而不是私心——他没有切实地坐在椅子上,将膝盖悬空,这让他两条细瘦的小腿更加突出,女王对他的态度也可以说是相当和蔼,毕竟在她小时候,照看她最多的就是这位费舍尔先生。
“陛下,”费舍尔没有过多地耗费女王的耐心,他经过了三位君主,非常清楚时间对最高统治者意味着什么,他们或许看上去很悠闲,仿佛大把好时光不怕浪费的模样,可要是你没能表现出应有的价值——对于他们付出的零星光阴而言,他们是绝对不吝于立即翻脸,把你赶出去的,当然,被赶出去的人几乎没有再谒见他们的可能:“陛下,我要和您谈谈约翰.斯诺医生的事情。”
“哦,”女王端起茶杯:“他怎么了?”她知道御医们都很烦约翰.斯诺,约翰.斯诺出身寒微不说,他还在不断地挑衅他们传承了数百年的行医理念与方式——就算水蛭、烙铁、灌肠等等古老的手法在查理二世死后就不再被国王与女王们采用,但他们仍旧手握着许许多多特殊有效的药方和医学器械——问题是,有约翰.斯诺为首的,更多地依靠科学而不是神学的新医学工作者在前,他们的病人也开始要求他们给出详实正确的实验数据和真实案例了。
但他们就算能给,也不愿意给,这里面有太多密不宣人的东西了,举个例子,尚博朗斯发明的产钳,这种简单易做的器械发明了一百多年后才为人所知,之前一直被这个助产士家族保护的密不透风,而它被揭露出来,还是因为这个家族只有最后一个人,而这个人快要死了,才愿意将产钳的图纸公布出来……
而这些御医虽然杀死过一位国王(或许还不止一位),但他们也多多少少掌握着一点诀窍,这点诀窍或许是他们自己发现发明的,也有可能是偷窃和掠夺来的,可他们就是靠着它才攀升到现在的位置,要他们公开,岂不是要了他们的命?
不过对于女王以及其他位高名显的病人来说,能够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吃了什么药,要接受什么样的诊疗手段,要过多久才能痊愈——万一对某个医生看不顺眼可以说换就换,而不是为了自己的性命屈就于一群可能的蠢货——才是最令人安心的,她看着御医们和约翰.斯诺争斗不休,私下里还是很快活的,她还对自己的丈夫阿尔伯特亲王说,如果可能,她会让约翰.斯诺引入更多的平民医生,这就是君王的特权,他们本来就应该享受所有东西中最好的那些!
“您知道约翰.斯诺医生依然在为东区的那些下等人看病吗?”
女王看了费舍尔一眼,放下杯子:“我知道。”约翰.斯诺报过备,而他的理由也很合女王的心意——为了磨炼自己的医术,医生是少数会随着年龄增长而变得更有价值的职业,比起会因为年龄增长而气力不足,眼昏、耳聋或是思维迟钝的雕刻家,画家与音乐家,医生是累积的经验越多,就越发地胸有成竹,毕竟很多治疗手段,都是他们经过了成百上千次实体试验后才被用在更尊贵的病人身上的。
“我想约翰.斯诺医生一定指责了我们这些御医故步自封,墨守成规,”费舍尔先是自嘲了一句:“的确,陛下,我必须承认现在的医生缺少应有的勇气与胆魄,”事实上他们都知道这些御医们可不会自甘低贱地去为穷人看病,还是免费的,甚至还要贴补药物,就算是为了累积经验,他们也会挑拣病人:“但关键就在于,斯诺医生实在是太胆大了,陛下,”他端正神色:“他就没有想过,他接触了太多的病人,也会将他们的病气传播到宫殿里来吗?”
第180章酷热(上)
费舍尔说完这句话就没再继续下去了,他也已经是快要七十岁的老人了,几乎不再履行身为御医的职责——他似乎真的只是担忧女王与其他王室成员的健康,才特意赶来提醒这么一句,但他知道,女王陛下肯定已经将他的话听进去了,他经历了三任君王,太清楚不过这些站在金字塔尖的统治者们会如何想了。
约翰.斯诺是什么人?父亲是工人,母亲是主妇,不是机缘巧合,他永远不可能踏进白金汉宫,能够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城镇医生演已经算得上走运——女王招揽他,不过是因为她需要一条鲶鱼。
最早的医生是神殿里的祭司与教会里的神父,行走在凡人中的是炼金术师,环绕在君王身边形成的医阀却只有几百年的历史,但就看不幸的国王查理二世,就知道这种不可动摇的阶级与门阀已经严重影响到国王与女王们的身体健康,毕竟医学和科学一样,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容不得半点弄虚作假——维多利亚女王拔擢这个出身卑贱的乡巴佬,不过是为了紧紧那些御医们的弦,叫他们产生一些危机感罢了。
大概女王本人也没想到,这些御医世家竟然会无能到这个地步,她都等于拿着别人的答案给他们抄了(约翰.斯诺有关于麻醉术的资料可以说是半公开的),但在她临产前居然还是只有约翰.斯诺一个医生可用,虽然更愿意信任御医,女王还是因此恼火得不轻。
但距离小王子降生也要近一年了,约翰.斯诺显然不是一个善于阿谀奉承,长袖善舞的人,因为出身的限制这位新贵确实目光短浅。费舍尔听说,他并不介意与其他医生分享有关于麻醉术的数据与手法,以至于现在他已经不是伦敦城内仅有的可以施行麻醉分娩术的医生了,那些御医也在累积经验(当然,他们的病人还是非富即贵),若是女王还会怀孕,约翰.斯诺被替代已是定局。
而这个迟钝的……好人,费舍尔在心里摇头,作为一个医生,他是相当钦佩这个人的,但作为御医,他一眼就能看到前者暗淡的将来——尤其是费舍尔还听说,女王陛下曾经希望他不要再去研究瘟疫和其他病症,而去专精麻醉分娩术,这样说几乎就是在表示,如果约翰.斯诺愿意听从女王的旨意,他将来也会成为御医,就和曾经发明了产钳的医生那样,单靠一门技术就能为整个家族带来长达百年的荣华富贵。
约翰.斯诺没有按照女王吩咐的那样去做,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名利,依然我行我素,他将大部分精力全都投注在了瘟疫或者说那些东区的低贱之人上,虽然女王没有发怒,但费舍尔知道她心里肯定很不舒服。
别以为君王总是那么亲民,和善与温情脉脉的,在冷兵器时代,在骑士和长枪还能纵横战场的时候,君王所需要关注的只有贵族和官员,平民对他们而言只是一箱箱的税金,他们会因为人口流逝或是消灭而不快,也只是担忧享乐的时候拿不出钱,或是发动战争的时候没有足够的民夫炮灰罢了。
这样的局面还是在蒸汽机与热武器被发明之后才有了改变,毕竟比起弓弩来,同样不怎么需要训练的火枪威力更大,如果说当初砍掉简.格雷脑袋的还是一个女王,砍掉查理一世脑袋的也是护国公克伦威尔,那么砍掉路易十六以及无数贵族脑袋的就是真正的平民了——那些屠夫、农民、工人、女仆……那些以前根本不在贵族与君王眼中的牛马,工具和家什,他们终于让贵族与君王感到疼痛了——才有了现在的英格兰女王维多利亚。
维多利亚女王真的如那些被掌控的报纸与杂志上描写的那样是个温柔的妻子,慈爱的母亲和宽仁的圣人吗?别开玩笑了,如果她真如宣扬的那样充满了慈悲心,爱尔兰陷入饥荒后就不会死那么多人,要知道她那时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像是拨款之类的——她只要答应在《废止谷物法》的提案上签字就行了。
像是这样可以无动于衷的地看着上百万农民去死的陛下,真的会将那些东区的娼妇、小偷和强盗视作与自己平等的“人”吗?当她意识到约翰.斯诺的心里竟然将那些渣滓与自己相提并论的时候,她就再也不会相信这个医生了。
费舍尔的马车驶离王宫的时候,他看到了约翰.斯诺的马车,那辆马车非常普通,但他从车窗里看到了斯诺医生的脸,他看上去非常疲倦,但看马车的方向还是往伦敦城东面去了,一时间费舍尔心中百味交杂,不过他很快就安慰自己说,或许约翰.斯诺就是那种不适合在宫廷里工作的人,能让他早点看清状况,离开王宫与伦敦或许会是一件好事,乡下生活贫寒但宁静,对于一个工人的儿子来说,也不过是回归正轨。
约翰.斯诺完全没注意到正有人窥视着他,或者说这样的人太多了,他早就不在乎了,他的马车一路驶向东区,在二十七号码头停了下来,他从马车出来的时候只觉得阳光从未这样刺眼过,同时一股浓烈到仿若实质的臭味扑面而来,他身体一歪,踏空了阶梯差点摔下去,幸好一条有力的手臂立即把他拉住了。
“谢谢。”斯诺医生说,他看向一旁的车夫,车夫因为实在太臭了下意识地捂了捂鼻子,才没有及时抓住雇主,看上去有点惶恐,斯诺医生只是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他说:“我这儿有……朋友。”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利维,也是半恶魔有这种速度了。
“我可不认为我有这份殊荣。”利维垂头丧气地说,若不是看斯诺医生现在算是女王身边的新贵,他给老爸的承诺还寄托在医生身上,他才不愿意在这种时候出来呢。
第181章酷热(中)
本来利维是可以继续和房东太太一起藏在房间里尽情享受冰凉与另一种热情的,但约翰.斯诺是个例外,他那时候不惜与一个天使对战,也要设法保下这个过于仁慈固执的医生,就是因为他可能是距离利维最近的,最后可能接触到这个国家最高统治者的人——而且他和那个圣博德修道院里的鸽子,还有歌斐木与玛哪俱乐部的首领北岩勋爵那样,对利维这个半恶魔具有一种天真的好感,利维可以很好地利用这一点。
但也不是没有坏处的,譬如现在,如果利维拒绝了医生的求助,医生就很有可能逐渐疏远甚至审视他,半恶魔可经不起冷静下来之后的分析与考量——他只能来了。
斯诺医生一边戴上填满了香料与草药的鸟嘴面具——对啦,现在可没口罩这种在后世大行其道的基本医疗用具,这时候的人们依然认为疫病是经过瘴气(空气)传播的,既然是气体,那么几层薄薄的棉纱能起到什么作用呢,在可能接触到染疫病人的时候,最好的还是使用了几百年之久的鸟嘴面具,不过利维想,作为已经初步确定了霍乱是由污水引起的斯诺医生,使用面具可能不是为了防止被传染,而是为了抵挡臭气,前几天短暂地下了一阵雨,随后伦敦又迎来了罕见的酷热天气,即便没有阳光,气温还是不断地在升高,而之前的降水也引起了泰晤士河河水上涨,如果是尼罗河泛滥,它会给埃及人带去肥沃的淤泥与充足的渔获,泰晤士河,不好意思,它原本就是一条大下水道,冲上堤岸与码头的就只有粪便,尸体与垃圾,这些被河水带上岸的东西在高温天气下发酵,气味浓厚到竟然连虫子都不会在距离河流太近的地方孳生……
要知道苍蝇的嗅觉只有人类的七十八分之一,能够连苍蝇都赶走,这个味儿……
我们之前也说过,大部分恶魔并不喜欢粪便,他们只是喜欢用它们来污染洁净的东西,还有一些恶魔因为原形态的特殊性而不得不接受污秽遍体,恶魔形态的利维是一只有翼豹子,理所当然地他也不喜欢臭熏熏的地方,但斯诺医生自打用过了半恶魔,就真心觉得半恶魔真是一个好东西——别误会,他只是很高兴不必让更多人冒着致死的风险来完成他的目标,半恶魔不会染上疫病,而且力大无穷,几乎不会感到疲惫。
而且,斯诺医生现在也付得起雇佣利维的钱了,作为女王的御医,圣植俱乐部的成员,他可以设法兑换来一些半恶魔需要的东西或是“煤块”。
“今天我们要走几个地方?”利维接过医生递来的酬劳,略微掂了掂就大概估算出了里面的煤块数量,医生在这方面倒是毫不吝啬,可能也因为利维一个半恶魔可以干好几个人的活儿,他还不必有什么心理压力。
“七个。”斯诺医生说,利维摇摇头:“你这样干总有一天得完蛋,”他指了指医生的胸口:“我是半恶魔,你是什么?一个人类,还挺老,挺瘦。”
虽然干起活来的时候医生爆发出来的光亮几乎能灼伤利维的眼睛,但理想是没法影响到现实的,作为以人类的灵魂与血肉为食的恶魔,他能和狼那样分辨出猎物的老少强弱,要他说,斯诺医生再这么糟蹋自己的身体下去,半恶魔之前的投资全都得打水漂。
斯诺医生为了保护自己,在这么潮湿和酷热的天气里还要穿着皮大衣,带着鸟嘴面具,短短几分钟,他的脚下就聚集起了一个小水洼,利维真担心他连码头都走不出去就得昏厥,犹豫了一会,他上前握住了医生的手臂,一股寒意从半恶魔的身体里迸发出来,直接投进医生的体内,医生打了个哆嗦,“天啦,”自从雇佣了半恶魔后,他也开始减少喊上帝的频率了:“真冷!”
“不能常用。”利维说,人们总是会觉得荒僻的地方会比热闹的地方阴冷,这不是错觉,因为幽魂往往只会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出没,而作为将要下地狱,正在下地狱,或是有幸被放出地狱的存在,它们就是地狱与人世间的一种通道,当然,半恶魔也是,经过他们,地狱的冰寒就能透过缝隙对生人产生影响。
利维说不能常用也不算是在说谎,你可以常用,代价就是会被恶魔们窥视到,之后如何,就看你有没有祂们出手的价值了。
有了利维的帮助,医生的考察与记录就要轻松得多了,他们一连检查了好几个点位,让斯诺医生生气的是,即便有他一再嘱咐,这里的人们还是会不断地将感染了霍乱的病人移动到码头上的屋子里,一来是因为这些屋子基本上都可以被称之为水上厕所——就是那些歪歪倒倒搭建在河堤旁的屋子,这些屋子在没有疫病的时候通常会被用做守夜人的住处,他们会在地板上挖个洞,洞下就是奔腾的河水,他们要方便的时候就直接在洞口排泄,这里也可以被用来处理霍乱病人的呕吐物和粪便,一些看守甚至不用擦拭,直接用水桶往病人身上泼水;二来,如果这些病人中有人死了,他们也会如同粪尿那样被直接投入泰晤士河,河水会带走他们最后的痕迹——你总不能强求活着的人从嘴里挖钱来举行一场葬礼i吧,何况东区也没有多少像样的墓地,就算有,霍乱病人也未必能被接受。
但这样就意味着,这些疫病的结晶,化身会被投入东区人唯一的饮用水水源,投入的尸体越多,被污染的水源就越多,被污染的水源越多,染病的人就越多,染病的人越多……这简直就是一个恶性循环!
“我不是给了你们钱,让你们到远离码头的地方去租借一个仓库或是旅店吗?”斯诺医生严厉地诘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