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门打开的时候,这位先生隐蔽地做了一个曲起手臂和微微下蹲的动作,你可以说是防备,也可以说是准备攻击,只是他一看到外面不但站着治安官和几个警卫,还有身着黑袍的牧师的时候,他马上放下手臂,假装做出一副无辜又放松的姿态。
“我要单独和他谈。”约拿说,治安官有点犹豫,但随行的牧师贴着他说了几句话,他立刻就答应了,只是在临走前,犹犹豫豫地向约拿要了一个赐福,“我的妻子就要生孩子了。”他充满希冀地说:“我希望母子平安。”约拿想了一下,摘下
自己的十字架放在他的手里,一旁的牧师有点羡慕,但什么也没说——在没有警察制度的地方,治安官并不是由政府派遣的,他们只是乡绅,牧师或是有威望的人,由当地民众选举,而且治安官没有薪水或是其他酬劳,完全是出于内心的正义和责任心。
何况奥利弗.帕克的团伙并不只在贝里克活动,他们流窜在好几个城市,治安官要抓住他一定耗费了不少力气和心思,可能还要收买一些线人,贿赂一些官员,看他风尘仆仆,眼睛发红,这几天肯定没睡好过。
治安官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其他人等在外面,约拿一个人走进了房间,他没有穿着牧师的衣服,而是身着修袍,但帕克看到了那些人对他是如何的毕恭毕敬,也就没有拿出那股子无赖的腔调,而是认认真真地坐下,像是个乖乖的小学生。
“我忙了一晚上,”出乎帕克意料的,这个修士居然没有念什么经文,也没说什么罪人啦上帝啦,他连圣灵的名字都不叫一声,说起话来和一个普通的城镇年轻人没什么两样:“我很累,”帕克只听那家伙语气轻柔地说:“所以不打算浪费时间,你也别浪费我的时间,”他的语调听起来真是温柔得很,但帕克就是没忍住打了个寒颤。“不然,先生……”修士说。
“不然……怎样?”
“不然就把你交给我身边的这个……”
约拿转过头,果然,那个半恶魔已经捏着蜡烛头隐身和他进来了:“这个……人,”他的称呼让利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也许不认识他,没关系,你只要知道他的父亲是个恶魔就行了,当然,不是一个比喻,”他用手指戳了戳利维,利维只好无奈地挪开蜡烛头,半恶魔就这样从空气中显露了出来。
帕克瞪大了眼睛,他张开嘴,像是要尖叫,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别拿样作怪了,人类,”利维不耐烦地说:“你可不是对另一个世界一无所知的白痴,我一听说你的本事,就猜到你即便没和地狱直接打过交道,也肯定拿过地狱里的东西,”应该是后者,不然他会更快窥视到这条线索,只有某件器具,比如他的小蜡烛头,才会在使用过后没有留下痕迹——可能会有一些,但随着时间流逝,痕迹会很快消失:“你拿了什么?”
约拿看着这个人类的表情从虚伪的恐惧迅速地转化为冷酷的蔑视:“你既然知道,”他得意洋洋地说:“阿斯莫德,我持有的是阿斯莫德的信物,”他高高地昂起头,“你是个恶魔吗,你身边是个堕落的修士,你们想做什么?不管你们想干什么,先看看这个名字,”他拖长了声音:“阿~斯~莫~德。”
约拿微微地抽了口冷气,他转头看向利维,希望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但半恶魔只是若有所思。
地狱中的恶魔总是对自己的真名讳莫如深,而知晓了恶魔的真名,确实可以召唤祂,和祂交易,甚至驭使他,但也有例外,那就是地狱中的恶魔君王,祂们并不在意自己的名字流传世间,阿斯莫德就是其中之一——七十二柱之[至上四柱]之一,统治北方的君主,这可是一个比梅林更值得敬畏与恐惧的恶魔。
面对梅林的时候,约拿毫不犹豫地就上去和祂战斗了,虽然只是梅林的一部分,但在听到阿斯莫德这个名字的时候,半天使竟然罕有地犹疑不决起来,半恶魔却没有如帕克期望的那样退缩,半恶魔用那双不同颜色的眼睛紧盯着他,发出了一声古怪的嗤笑:“信物?老兄,”他轻慢地说:“说谎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别把自己给骗进去了——你难道以前没有遇到过恶魔吗,不,连祂们的崽子你也没遇到过吧,如果那真是信物,相信我,你会立即被杀死,拖进地狱,你会在火焰里尽情享受恶魔们的盛情款待,哀嚎到世界末日——你以为那是谁?”他谨慎地没有叫出那个名字,一个蠢货人类可以做的事情一个半恶魔未必能做:“那应该只是一个……符号,或是一个象征物。”他看向约拿:“还记得那个黑弥撒中的雕像吗?”
约拿当然记得。
“那个雕像有三个头,男人女人和小隼。”
“你是说有人召唤了……”
“不不不,如果那样,这儿可不会那么平静,”利维说:“可能是一个崇拜者自己雕刻的小像,偶尔获得了君王的一瞥,就这么一瞥,就赋予小了像一些微弱的权能,祂不会在意,除非拿着小像的人下了地狱,他会被认作是那位大人的所有物,但祂所有的灵魂太多了,可能也不会发现——反正,”他耸了耸肩:“你想象不到地狱的君王们有多大力量的,一丁点儿也够这些人类挥霍了。”
第101章拉结去哪儿了?(中)
奥利弗.帕克的脸上第一次显出了惊惶的表情,在他们走进来的时候,这家伙还挺从容的呢,不过这种人利维在东区见得多了,他们比强盗更残忍,比妓女更无耻,他们混迹在渣滓中,却始终觉得自己应当高人一等,也总是幻想着,只要弄够了钱,就跑到美国或是澳大利亚改头换面,重新成为一个绅士,但真正能够做到的人可能还不到万分之一,不是那些地方的治安官明察秋毫,而是他们永远停不下那双蠢蠢欲动的手和贪得无厌的心——不管是淘金,还是种棉花,恕他直言,都比不上抢劫和诈骗来得快。
有时候你会在监狱里看到非常,非常,非常老的家伙,老到你明知他们是什么人都不免升起同情心,但事实上呢,他们之所以在监狱里,可能只是为了一个便士害了一条人命,而他的钱箱里可能堆满了金表和手绢。
而帕克此人,又有另外一项超乎常人的地方,那就是他所说的“信物”,当然,那不是什么信物,恶魔们对自己的东西一向非常吝啬,利维和约拿在路上已经看过了奥利弗.帕克的案卷,他出身不错,曾是一个男爵管家的儿子,在维多利亚女王统治的年代里,管家的儿子一般也会成为管家,或是接替父亲的工作,可惜的是这个年轻人有着
不同的野心——跨越阶级不是什么坏事,也不是没人做到,譬如利维熟悉的那个傻大个,他现在已经是北岩勋爵了,但帕克并不愿意上战场,或是在图书馆里耗费光阴,他走了捷径——拐走了男爵的女儿,试图在苏格兰达成婚姻事实。
这件事情毫无疑问他是失败了的,那时候他毕竟还很稚嫩,姑娘的夫妻和兄长在半路截住了他们,婚约当然是无效的,他被勒令选择以绑架罪的罪名进监狱或是被流放到澳大利亚,他选择了后者,但没多久就逃回来了——作为一个曾经上过大学和苦役船的罪犯,他凭借着天生的狡猾与无情重新策划了一系列类似的案件,有些家长愿意息事宁人,拿钱赎回婚约,不愿意的他就将姑娘卖到妓院——他甚至招揽了一个牧师,虽然这个牧师也是早就被驱逐出长老会的,但他们可不会和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说得那么清楚,那些傻乎乎的女孩,一看到打着白领子的男人,就以为真的有一桩最好的婚事在等着自己。
“这里。”利维指给约拿看,这个社会等级分明,一个人从穿着,举止,谈吐到品位,乃至身上的气味,牙齿的颜色,使用的语言,往来的人群,都能说明他来自于哪里,又该往哪里去,奥利弗.帕克在离开了男爵家后,他是没法再次进入类似的社交圈的,就连接近也不可能,他的猎物都是一些商人或是小乡绅的女儿,但就在几年前,他的狩猎目标突然跳跃了一两个等级,其中不乏低阶贵族与官员的女儿,他的行动也不再那么谨慎,但偏又让人抓不住他。
“我说过,我是伟大的色欲之神阿斯莫德的使者,快放了我,”帕克急促地说:“千万不要叫自己后悔!”
利维看得出这家伙还在挣扎,他捅了捅身边的半天使,“给他看看。”
约拿瞪了他一眼,但还是按照利维的要求,展开了半扇洁白,闪烁着淡金色光芒的羽翼,帕克将双手举在胸前,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他的膝盖不受控制地发软,他跪了下来,但还不是全部,利维也展开了他的膜翼,黑色掩蔽在白色后面,但货真价实,硫磺的气息扑面而来:“看看,”半恶魔咋着舌头,“别那么惊慌失措,在这里不过只是两个又下不了地狱又上不了天堂的可怜人而已——”他笑嘻嘻地:“你举行过黑弥撒?那么你知道但凡出现在黑弥撒里的人,不管是主持,还是祭品,又或是信徒,甚至你只是半夜爬起来撒尿经过那儿,都会被地狱标记吗?”
帕克打了个哆嗦,他低下头,不让对方看到自己的侥幸之色。
“你或许在想,没事儿,没事儿,这个很好用的玩意儿只是我抢来的,偷来的,骗来的,我没有参与过任何邪恶的仪式,只要我忏悔,我做弥撒,我祈祷,我就还是个好男孩,将来一样可以上天堂,但你难道没听说过吗,说恶魔,恶魔就到,恶魔的名字本来就是一个通道,若你不是在呼唤一个地狱的君主,而是一个大恶魔,又或是一个小恶魔,也许祂早就找上你了——尤其是你用了他们的力量,恶魔可比尤达人更会放高利贷,”说到这里,利维就忍不住感叹了一声,他是有切身感受的:“他们只是在等待——使用了它的人,譬如你,因它受害的人,譬如那些轻浮的傻瓜,从众多得利的人,譬如你的手下,还有那些妓院的老鸨,他们都要承担这份沉重的债务——当然,你是主要债务人。”
帕克浑身发抖,但他还是紧咬着牙,正如利维所说,他并不是从正式的黑弥撒上得到这样东西的,这件东西来自于一场黑吃黑,他发现了它的妙用,狂喜不已,但作为一个普通人,他压根儿不知道这份馈赠要给出多么巨大的回报,他就连弥撒,忏悔和祷告都没做过,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在犯罪,他正义凛然,认为自己不过是向这个不公平的社会索取了应得的报酬罢了。
不是没人提醒过他,在灰暗的地方行走的人总是知晓很多东西,但帕克只想着他可以在最后的时刻忏悔,教士们不是都这么说吗,只要忏悔,就能上天堂,何况比起其他凶恶的歹徒来说,他的手还算干净,他没杀过几个人,至少亲手的没几个。
“您还是不信,”半恶魔有点失望地说:“好吧,我可以略微给你一点甜头,”他斜睨了半天使一眼:“靠后点,天使,我要打开一道缝隙,别到时候你先被拉下去了。”
第102章拉结去哪儿了?(下)
“不!”帕克立即发出了一声惨叫,他扑向约拿,却发现自己抓住的是半恶魔的腿,这个可怜的家伙又叫嚷了一声,连忙放开了利维的裤腿往后蹭,一边倒退着爬行,一边还在向半天使求饶:“看上上帝的份上!”他哭喊道:“你怎么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好人受恶魔折磨?”
利维差点笑出了声:“别了,老兄,说起这个,若是天主觉得什么人都能得救,那里还会有地狱的事儿?恶魔们一向尽忠职守——是的,他们也是在干一份相当重要的工作,你猜谁叫祂们这样干的?最早将罪人投入地狱的可不是撒旦……”约拿轻声咳嗽了一声,半恶魔在自己的嘴上拉了一下表示闭嘴,然后他笑吟吟地拽起帕克,把他扔在地上,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了一面亮闪闪的小镜子。
要召唤恶魔,打开地狱的大门有很多种方法,简单的有,复杂的也有,就是要召唤大恶魔,不做完全的准备是不可能的,不过利维也没想给自己找麻烦——他捏着镜子往地上一敲,就把它砸成了无数碎片,而后他在它们上方摆了摆手,这些碎片就像是有生命的那样站了起来,他又从身上摸出一个蜡烛头,从房间里的煤气灯上取了火,再把蜡烛立在玻璃堆里。
玻璃碎片就像是一片片的小镜子,反射着蜡烛的光芒也反射着彼此,光在不断地重叠,影子与黑暗也是如此,约拿神色凝重地向后退了两步,没有离开房间但确实距离那个人类更远了一些。
“这是一种非常简便但实用的开门方式,”利维还不忘记和帕克介绍:“当然,你要有恶魔的血,你得是地狱的居民,才有这样的特权。”
帕克的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在蜡烛头立着的地方,蜡烛头的影子——那本该是一条狭长的影子,但现在它就像是一个纠缠在一起的章鱼,每一根触须都在疯狂地舞动,向着四周探索,向着中心塌陷,从塌陷的中心位置,仿佛始终错觉,一只红色的眼睛正在张开,它张开了,并且逐渐向两侧裂开,缝隙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硫磺的气息从里面翻涌而出,这时候帕克又看到了光,但那个光并不能给人带来温暖和安慰,它是冰冷的,是锐利的,是包含剧毒的,他听见了哀嚎声,从低到高,每个人,所有人,都在哀嚎……
灰烬与碎屑覆满了他的面孔,骗子团队的首领左右张望,在荒寂的平原上他看不到一个活人,只有连绵的泥沼与废墟,有什么从那些犹如方从大火中度过的残垣断壁中探出了头,那是头吗?只能说是头的一部分,只有鼻孔的鼻子贪婪地抽吸着,长满了刚毛的耳朵转动着,它们就像是一群群的老鼠,也像是一团团的白蚁,它们向着鲜活的血肉而来……
帕克狂奔起来,但这里到处都是怪物,它们从泥沼里来,从火里来,从灰烬里来,甚至从空气中也会伸出尖利的爪子,他希望这是一个噩梦,但那些紧随在他身后,身侧的怪物,它们就像是鬣狗狩猎公鹿那样追逐他,不停地从他的身上撕下新鲜的皮肉,他疼痛难忍,鲜血淋漓……他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在燃烧,他的双脚也在变得沉重,他知道自己可能已经抵达了极限……也知道一旦他停下,就会被抓住,会被撕裂,吃掉……
他跌倒了,小恶魔们蜂拥而上,一眨眼就覆盖了他的全身,帕克凄惨地呼喊着,这时候,一只手伸了过来,直接把他提了起来——一直提到半空,他泪眼朦胧,但还是能感觉的到自己就是一条被挂在钓竿上的鱼,而那些怪物们还在虎视眈眈,“拉结去哪儿啦?”他听到一个欢快的声音问道。
“走了!”他不顾一切,歇斯底里地大声喊道:“走了,该死的娼妇,该死的杂种!”他的鼻涕眼泪流了一脸,还有裤子,也都已经被浸湿了,有血,也有粪便和尿水,“我,”他语无伦次地说道:“我把拉结交给了他,见鬼!我把他当做儿子看待!”
“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