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了……”
“那有很大可能不是霍乱,是疟疾。”医生大跨步地走到病人中间,他戴着一个面具,面具的衬里里加了碘酒和纱布,但要说防护作用只能说是聊胜于无,他提着煤油灯翻看病人的舌苔,眼睑,摸他们的脉搏和温度:“一些人在发冷,一些人在发烧,他们之前是不是才从码头来,他们是水手或是搬运工吗?”
看守点点头。
“那就是疟疾,霍乱可不会那么好说话,我见过最快死亡的霍乱病人从病发到死亡只有四小时。”医生站起来:“你给他们喂水的时候有呕吐吗?”
看守摆摆手:“我可不敢接近他们。”
“疟疾不会传染,”医生说,甚至摘下了面罩,“告诉他们,拆掉木板,不然他们先要窒息而死了。”
“我不是能做决定的人。”
“那就找能做决定的人来!”医生发出一声咆哮,差点把他吓死,他匆匆跑开,不多会一群人来了,出乎意料的,为首的竟然是个女人,她看上去年纪不是很轻了,衣着朴素,眼睛明亮,主要是举止神态间属于“正派女人”的那种,在东区实在是非常罕见——别说这里的女人都有工作,无论是纺织工还是洗衣工,她们的工资都很微薄,几乎没法糊口,一个女工在下班后继续待在巷子里做些皮肉买卖赚点外快是很正常的事情,她们平时行动起来也不免带上了几分扭捏作态。
而这位女士身后跟随的男人们看着她就像是在看着另一个男人,她说起话来不轻不重,不高不低,但每个字都有人立即去执行,很快,窗户上的木板被撬开了,空气涌入,阳光也投入其中,不说病人,就连医生都觉得好过了不少。
“我是怜褔会的芳女士。”她说,向医生伸出手,当医生迟疑的时候,一些人对医生怒目而视,这点就有趣了,利维看着,心想道,他们一路走过来东区的人都对医生很有礼貌,毕竟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受伤或是生病,而约翰.斯诺是唯一一个走进东区的真正的医生,但在这些人的心中,一位女士竟然胜过了这仅有的救世主。
“我刚才碰过病人,”医生解释说,“洗手前最好不要和别人接触。”
芳女士莞尔一笑,“我明白,”她说:“赶紧让医生洗洗手!”马上就有人端来了水,医生洗了手,才慎重地与她握了握手。
利维知道怜褔会,不过程度大约与医生相等——也不是每个绅士淑女都对东区一无所知漠不关心的,议会中始终都没停过对东区改造的讨论,如果你捧着箱子走到西区的街道上为东区的穷人募捐也能收获颇丰,教堂和修道院也会定期发放食物,提供住所,还有一些就是虔诚的信徒们组织起来的各种互助会。
这些互助会多半都会雇佣可信的人到东区发放施舍,但也有例外,这位芳女士明显就不是东区的人,但她能得到这些人的拥护,表明她在这里经营了也不止一两天了。
第49章医生的工作(下)
这位芳女士的到来让医生的工作顺利多了,她在这群人中颇有威望,当然,这份威望也不是凭空得来的,她承诺说,这些得了疟疾的人都可以得到治疗,治疗的药费可以全由她出,她还可以动用怜褔会的一笔基金,来保证红砖巷的这群人可以得到一份免息贷款,他们可以安心的养病,家里人可以得到照顾,痊愈后还能找到工作。
这些事情听起来很简单,所耗费的钱财也只有几个金镑——是的,在这里的人,除了那些为非作歹的,几乎都没可能拿过金镑,按照此时的物价标准,一个金镑可以兑换十二个银先令,一百个铜便士,一个便士可以挂绳子睡一晚,一个一磅的面包需要一点五个便士——在蒸汽机大革命前,工人所得勉强还能满足一家几口所需,蒸汽机与各种钢铁怪物(如粉碎机,车床,纺织机等等)一步步地侵占了他们的工作地盘后,他们所能做到就是保证自己不至于饿死。
老爷们总说,东区是罪犯的巢窠,是灾难的温床,但如果他们愿意松一松手上的绞索,东区的人也未必个个都愿意去偷窃,去劫掠,去出卖身体。
医生当然是不会收取治疗费用的,就算想这儿也没人能给他,东区的人从来不想明天,袋子里若是有钱就一定要用掉,酒,女人,赌博或是其他能够麻痹他们的东西——他带来的大药箱里装着的药,也都是免费赠送给这些人的,不过其中也没有多少真正有用的,多数都是安慰剂,烈酒、糖还有一些鸦片酊,还有少量的乙醚。
“他们需要奎宁。”医生说。
“奎宁很贵。”芳女士明确地表示拒绝:“如果我将捐款都用在奎宁上,那么接下来红砖巷的其他女人和孩子就都没法得到医治了,医生,您知道的,她们多数都没有丈夫和父亲。”
她看了一眼门外,隔壁就是那些得了疟疾的人,其中有一些是码头工人,也就是红砖巷的人,但是里面也有一些是外来的水手,作为怜褔会在这个地区的负责人,她不准备将珍贵的资产用在这群不知道会不会再回来的人身上。
“那么就让人去照顾他们,给他们干净的水。”医生说:“要在水里放盐和糖。”
“除了这些呢,”芳女士咨询道:“我记得我在一本描述古罗马人的书上看到,可以让他们与正来月潮的女人上床来终止病情的发展,或者喂臭虫、鸡蛋和葡萄酒,或是找一些蟾蜍的肝脏,用纸包起来,用亚麻线系在他们的胳膊上——或许会有用,我们应当试试。”
医生露出了难以令人恭维的表情,不过他最终还是忍耐下来了,“女士,”他说:“我知道东区的人可能支付不起奎宁的昂贵费用,那么你们或许可以尝试一下忍冬,这不是一种罕见的植物,虽然在东区也不多,但你可以招募一些人去采集它们的种子,现在应该还有,将这些种子浸泡在烈酒里,给他们饮用至少三十天朝上,一般十天就能看到效果。”
“听到医生的话了?”对于医生的隐晦拒绝,芳女士倒没表现出什么不愉快,她马上命令身边的男人去找忍冬,忍冬并不是英国的本土生物,引进时间也不长,但这种藤蔓有着极其强健的体质与芳香的黄白色花朵,立即受到了人们的欢迎,它们迅速地在这片土地上蔓延开,就连东区这种终日灰烟缭绕的鬼地方也可以看见它们的踪迹。
“还有其他的吗?”
“你们能找到罗马艾蒿,或是尾穗苋,也就是圣多米尼哥之花也可以拿点来,”医生说:“榨碎了给他们灌下去。”
芳女士认真地记了下来,等到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她才抬起头来,“医生,事实上,我今天是特意来找您的。”
“你说。”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医生,”芳女士说:“听说你给玛丽动了手术?”
“我拔掉了她的牙齿,不过这是她自己要求的。”医生皱着眉问道:“怎么。她有什么问题吗?”
“略微有点发热,没什么大事,”芳女士说:“但我这里还有几个类似的病人,他们一样正处于难以摆脱的痛苦之中,白磷毒深入他们的身体,已经造成了非常可怕的后果,但我认识的一个医生说,若是有人愿意给他们动手术,他们就还能活一段时间。”
“我每月都会来东区,一整天,任何人都可以在我这里看病,”医生说:“他们为什么不来?”
“他们拿不到名额,”芳女士坦然地说:“您不会以为那些来看病的人没有经过帮会的筛选吧,他们被认为没有价值,所以没有名额。”
“那么我就不能违背帮会的意思。”医生说:“如果我不遵守这里的法律,也就别指望他们能保护我。”
“有回报的,这是交易,”芳女士说:“这样他们就无话可说了。”
“什么回报?”
“我知道您正在寻找患了霍乱的人,医生,我知道最近又有两三个地方出现了不少于十个家庭的霍乱病源,医生,你给我的病人手术,我就带您过去,总比您毫无头绪地到处乱走来得好。”
“成交。”医生说,“你和我一起?”他问一直坐在房间角落沉默不语的利维。
这时候芳女士才仿佛意识到房间里还有个人,“他是您的学生?”
“不,他是我雇佣的一个助手。”医生说:“他给我帮了很大的忙。”
“他看起来不像是西区的人。”
“可不是,他是东区人,一个侦探。”
“那我这里也有很多好小伙子,”芳女士盯着利维说:“我不能说他们个个都是绅士,但他们至少有一份正规的工作,医生,或许您在西区的时间太长了,错误地将侦探列入了一个可信的范围,我建议你让他回家去,我可以给您提供助手,他们不要钱,干活还认真,为人也很可靠,您将要帮助的人里面可能就有他们的爱人或是孩子。”
这可真是有点过分了,利维想,他站起来,将药箱放在脚下,走向芳女士,芳女士身边的两个男人立即站到她与利维中间,但不知道怎的,他们只感觉一阵微风拂过,利维就到了芳女士的身侧,他微微探头,在芳女士的脖颈处嗅了嗅。
他没弄错,芳女士身上确实带着一股半天使的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