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教堂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煤气灯已经点亮,一路蜿蜒直到看不到的尽头,他的公寓距离蒸汽机车站还有几百尺的距离,他看见有两个绅士走在他前面,道路对面则是一个覆盖着黑色面纱的寡妇和她的陪同者,一个醉汉用报纸遮住面孔倒在路边,等待巡警里把他拖走。
等快要走到公寓下的时候,委托人看见了两个装束暴露的女人,她们将披肩掀开,露出肩膀和半个乳房,裙子提起来掖进腰带,白晃晃的大腿上黑色的吊袜带直刺人的眼睛,两个妓女,他想,同时感到疑惑,虽然西堤区的沙龙与俱乐部一样多,但街头妓女是最低等的,她们可能出现在东区,码头或是郊区,但绝对不该出现在绅士们的公寓下,他一边考虑着是不是该叫警察来,一边侧过身体,想要从她们之间走过去。
才走到距离她们大约三四尺的地方,一股浓烈的劣质香水味就混杂着凶猛的臭味汹涌而来,委托人觉得自己应该在哪儿闻到过这股味道——他想起来了,几乎在想起来的同时,食尸鬼的爪子就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没有遭遇过食尸鬼的人永远不会知道这群食腐鬼怪的力气有多大,她们一把就将身高超过六英尺的委托人摔倒在地,委托人猝不及防下只能保证自己的头没有直接砸到地上,但肩胛和胯部传来的剧痛还是让他眼前一阵发黑,他想要呼救,却发不出声音,匣子也落在了地上,盖子朝地,委托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到的——他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将匣子向外一拨,里面的圣器顿时叮铃哐啷地全都掉了出来,一个食尸鬼正要把他拖走,却因为碰到圣器而被烧灼到失声哭叫起来,另一个食尸鬼给了她一耳光,随后一把提起委托人,把他背负在自己身上。
它们要带走我了,委托人心想。
但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那个面蒙黑纱的寡妇,她正在举起一柄小巧的弓弩,弩箭在煤气灯下闪烁着不容错辨认的淡金色光晕,委托人在半恶魔的帮助下辨认了不少圣器,圣水——一阵天旋地转,他被重重地扔在了地上,食尸鬼发出了哀伤的悲鸣,她们想要逃走,那两个绅士,还有寡妇的陪同者,那个用报纸盖着脸的醉汉,都跳了起来,他们或是抽出手杖里隐藏的刺剑,或是拔出手枪,又或是抽出匕首——委托人在食尸鬼前有多无力,食尸鬼在他们面前就有多无力,可能只是几分钟,周围又都安静了下来。
一双手,两双手在帮他收拾掉落的圣器,另外一个人把他扶了起来,“你怎么样?头晕吗?想要呕吐吗?”对方问。
委托人勉强地表示了谢意,那些人把他送到公寓门口,就又如出现时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委托人不能确定,其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否属于他的男爵朋友。
——
“‘巨棒’陛下命令她手下的食尸鬼去袭击了你的委托人。”里鲁说。
“肯定无功而返。”利维说。
“俱乐部?”
“我在他的那个男爵朋友身上闻到了歌斐木的气味,虽然别的地方也有人用歌斐木装饰客厅,但这种就像是浸在里面的味儿可不太容易伪装得了。”半恶魔捏了捏鼻尖,歌斐木就是圣经中的诺亚方舟的制造材料,有着浓密的油脂线,歌斐木俱乐部就是那十三座俱乐部中最激进也是最危险的一座:“他还看了我们的合同。”那脸色可真是不敢恭维。
“那么你要小心,”里鲁玩笑般地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如果你在黑弥撒里得不到什么好东西,也别指望我会让你拖欠债务。”
“现在我又不是你能干的小利维了。”
“如果你是,那就算多了个俱乐部也难不到你,”里鲁招了招手,几只巨蜘蛛摇摇摆摆地送来了两杯血酒:“喝吧,利维,算我请你的。”
“对了,”他说:“别忘记诸圣节前,‘大鼻’陛下那里你还要去一趟。”
第28章查普曼女士
“女士?”
贝尔.查普曼女士睁开眼睛,随着黑弥撒举行之日的接近,围绕在她身边的视线也越来越多,看管也愈发严格,她原本还被允许靠在窗口看看外面的景色,读读书,做做女红,现在都不行啦——为了保证身体洁净——挺可笑的,他们要保证她身体洁净,这样弄脏的时候才更能获得恶魔的欢心,她被迫斋戒。
祭品的斋戒当然也不是信徒们的那种斋戒,她被灌下很多烈酒,里面有曼陀罗与罂粟,保证她每天都是昏昏沉沉的,只在一日三餐的时候醒来,她躺在床上,四肢瘫软无力,也发不出声音——这里的修女直接将肉桂粉灌进她的喉咙,粘膜被热性的药物灼伤,空气震动声带的时候就会让她感受到难以忍受的剧痛。
但这并不是最让她痛苦的,作为一个虔诚的信徒,她被告知,她将会于12月8日,也就是最新确定的圣母无染原罪瞻礼日,在她母亲与父亲缔结婚约,她也曾希望能够与所爱之人厮守一生的地方,亚麻圣母小堂,被奉献给一位恶魔大臣,她将会受到公开的侮辱,接受恶魔的种子,为他孕育地狱的后裔,她将被迫舍弃所有的美德,堕落成为一个人人唾弃的荡妇,她的灵魂将径直向下,永远地与母亲,未婚夫,以及她所爱的人擦肩而过,被恶魔们掠夺,撕裂,吞噬。
她只来得及在被迫搬去刺猬庄园之前,匆匆在照相馆留下了一点线索,她不知道是应当期望她的未婚夫能够发现那未完成的女红中的秘密,从而得到她留下的照片,而后设法来营救她;还是相信了父亲的谎言,以为她已经死了,在悲痛中慢慢地遗忘她,重新获得一份美满的爱情与婚姻——越是逼近12月8日,她的心情就越是低沉,越是痛苦,但慢慢地,她又希望是后者,不是她终于失去了信心,而是……
“女士?您要再喝点酒吗?”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问道。
查普曼女士抿了抿唇,张开了嘴,一双小手捧着杯子,上面插着一根麦秆,这几天她就是靠着这个活下来的——浓郁的葡萄酒,里面加了盐和蜂蜜,还有上面提到过的一些药物,温热的液体流入喉咙,她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意识混沌起来,在还能有几分清醒的时候,她挣扎着看了看给她送酒的孩子,今天是个眉目清秀的小女孩,她有点紧张,但看到她把酒喝了酒,她又马上高兴起来。
为什么查普曼女士又改变了之前的想法呢?
她还被软禁在刺猬庄园的时候,还以为与恶魔做交易的只是她的父亲,但从刺猬庄园又被转移到这里之后,她发现事情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查普曼先生并不是始作俑者,他可能只是一个喽啰,顶多是个趋势附庸的小人,真正与恶魔达成协议,召唤地狱居民,举行一场盛大的黑弥撒的另有其人。
不,应该说,另有很多人,他们都来看过她,用淫秽与残忍的眼神扫视过她的每一寸皮肤,如果不是她足够坚强,可能早就羞愧而死,但除了她对于生命的渴望之外,她的胸中更是涌动着一股强烈的不甘——她还那样年轻,那样纯洁,她有她爱的人,而她爱的人也爱着她,他们本可以有近乎于完美的婚姻,她甚至早就想好了女儿与儿子的名字,她渴望坐在阳光下,微笑着看着他们向自己跑来……
她为人真诚,坦率,正直,她是个恭顺的女儿,是个勤奋的学生,是个良善的主人,她还在蹒跚学步的时候,就和母亲一起去施舍穷人,她可以骄傲地说,她的身上没有一点可指责的污点!
难道她这样严格的要求自己,时刻警醒,就是为了被摧毁,为了一些可憎的罪人满足自身的欲望么?绝不,绝不,绝不!
“女士……”
女孩的声音中断了查普曼女士的思绪,她的头脑开始混沌起来,但还是坚持用麦秆吸尽了最后一点酒液。
这就是她改变想法的原因,那些人实在是太残忍了,也太——危险了,他们往来的时候都带着面具,穿着斗篷,让人看不清面目,认不出身份,但他们能够控制住一整个女子修道院,让这里的修女们为他们所用,还有这些孩子,他们都以为,自己是被买来做唱诗班成员的——他们也是祭品,还是那种随时可以取代的祭品,当查普曼女士拒绝喝酒的时候,他们就鞭打那个送酒的孩子,打得他遍体鳞伤气息奄奄,直到查普曼女士变得温顺为止。
那个受了鞭打的孩子再也没出现过,他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查普曼女士一次次地想要提醒他们,叫他们逃跑,但如果没能成功呢,她不认为自己可以承受得起这份沉重的罪责。
她的父亲来看望过她,与其说是看望,倒不如说是在夸耀,他津津乐道于自己将要在这次黑弥撒中得到的赐福,还有在与这些大人物成为朋友后,可以获得多少提携与好处,他说,亚伯拉罕将自己的儿子以撒献给上帝,上帝给了他大大的赏赐,六个儿子,长久的青春,无数的牛羊,人们的尊崇与爱戴——如今他奉献了女儿,他从恶魔这里能够得到更多的东西,难以计数的财富,伯爵或是公爵的爵位,女王的召见,白金汉宫的房间,等等等等,诸如此类。
查普曼女士如今对这个曾经是自己父亲的人,早就没了期待,甚至连愤怒都没了,她努力倾听,不过是为了从他的疯言疯语中提炼出自己想要的信息,就像是当初在布市街道的时候得到“亚麻圣母小堂”这个重要情报——可越是听,她就越是恐惧,若是她没猜错,这场黑弥撒的背后支持者,可能就是一位位高权重的人,若是真有人破坏了这场黑弥撒,他会不会遭到这位大人物的敌视与打击?
怀着这样的心情,她沉睡了过去,眼泪在她的眼角流下,划过面颊,渗入提花床单里。
第29章黑弥撒(上)
亚麻圣母小堂事实上已经算是一个正在逐渐荒废的地上圣所,被废弃的圣所并不在少数,有些是因为居民搬迁——现在的联合王国教派纷呈,教民各有各的信仰,一个地方的居民搬到另一个地方,不会突然从圣公会的信民变成了长老会的信民;有些是因为附近有了更大,更好,或是更多圣迹的教堂,像是圣玛格丽特教堂就是因为在亚瑟王子结婚的时候奉献了整座彩绘玻璃,才一跃压过周边的其他教堂,成为仅次于威斯敏斯特的大教堂的;还有就是如亚麻圣母小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里流传起种种诡异可怖的传说,河流里的水怪啦,墓地里的食尸鬼啦,修士的幽魂啦……
一个教堂有这样多的奇谈怪论,不是教士不够虔诚,就是地狱在这儿开了个口子,加之这里不知何时,煤气灯也坏了,路砖也缺了,马车在这里要陷轮子,人也要崴脚,渐渐地,愿意来这里做圣事的人就越来越少啦。
做奉献的人少了,小堂想要维护也没了资金,门上的青铜大十字架被拆掉了,座椅腐朽不堪,壁画褪色,吊灯锈蚀,祭坛上的圣器也零零散散不成套,这里的神父很快申请到其他地方去了,只有一个辅祭还在勉为其难的支持。
事后回想起来,这里可能很早就被确定为一个合适的黑弥撒举行地点了,人为造成的种种弊病不过是为了赶走信徒。
12月8日的深夜,圣母无染原罪瞻礼日的第一次弥撒早已落下帷幕,而恶魔们的庆典才刚刚开始,车轮辘辘,从第一辆马车开始,客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到齐,他们的身上可能还沾染着教堂的乳香味儿呢——每个人身上都披着带兜帽的斗篷,就是苦修士们经常穿着的那种,只是质地大有不同,这里可没有寒酸的亚麻布,除了丝绒,就是皮毛,最差也是毛呢,这些厚重的衣物将他们藏得严严实实,就算是最熟悉他们的人也未必认得出来。
小堂的门后还有一层厚厚的黑色帷幔,这样就算是开门的时候,也未必有人能够窥见其中的火光,来人乘坐的马车停在门外,马车夫熄灭了悬挂在车厢和车辕上的煤油灯,自己裹紧了外套,安静地坐在高高的座位上等待,他们不但是车夫,还是护卫与杀手,若是不幸有人撞见了这一幕,肯定是要被灭口的。
在大厅里,那些破败不堪的座椅已经被清理干净了,随之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些碍眼的圣人像,画在墙壁上的圣人被有意涂抹上双角,加上尾巴,还有硕大的男性器官,悬挂在祭坛上方的十字架被倒挂,下面燃烧着劈啪作响的蜡烛——这些蜡烛,就如利维手中的那只,用的是偷儿的指骨,加上他的油脂,所以烧起来的时候不像普通的蜡烛那么安静,也不是很亮,不过黑弥撒确实不需要太多的亮光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