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也太激动了,死无对证,话由着他说,我们尽我们的心就好。既知是要东西,你何必为这点话动怒?」
哥哥是激动了,他卷着被子说:「我不孝啊,我根本没照顾到爸爸,我在搞什么啊,我好自私……」哥哥又嘟哝了两句,就卷着被子睡着了。
他让哥哥睡,自己也坐在沙发上打盹。迷迷糊糊之间,看到祥浩在他们北投的家里跟他玩闹,脚上踩着妈妈的镶金丝绣花鞋,门口站着壮年时的爸爸,说他要离开家不回来了,一下爸爸变成了干爸,又说了一次要离开家不回来了,回头祥浩也消失了,剩下他自己站在客厅的中间,冷风灌着,这一灌,他醒来,室内只有哥哥微微的鼾声,哥哥一定太累,时差也将他的睡眠打乱。他下意识拿起电话,拨给谁呢,和旧日朋友都没有联系,也不知道电话号码,他像个与过去隔绝的人,这样和死亡又有何差别。
他拨给妈妈,妈妈声音还很清晰,听声音猜不出已经七十五岁,妈妈问:「累不累?有没有东西吃?」
他压低声音,告诉她哥哥在身边睡着了,等哥哥睡醒一起回家。
「其实你可以不必回来的,飞一趟多累,你事情又得搁着不管。你哥哥回来送一程还说得过去,你不回来大家也不会见怪。」
大家不会见怪,那意思是说,大家都知道他不是爸爸亲生?
「妈,你的意思是,我的兄弟姐妹都知道我还有一个爸爸?」他捂着嘴把声音压得更低,妈妈那边也很安静,家里应是没有其他人。
「小思,你没讲,妈妈就没讲,我的意思是,大家知道你餐厅忙,不回来也可以理解。」妈妈的声音很温柔很低沉。
「但你心里想的是另外的意思?」
「小思,你怎么想都可以。但是现在你回来了,回来就好。」
是他太多虑了吗?他向妈妈保证:「妈,我没有讲,也不会讲,相信我。我是回来看你的,我很久没回来了。」
妈妈静默,他问她:「这些天身体还好吧?」
「回来再聊。家里没食物,等哥哥醒了,你们带些食物回来,我不要妹妹准备了,她这些天常跑灵堂诵经,够累了。」
挂上电话后,室内又回到安静的氛围,哥哥的鼾声均匀,外头还不到中午,正是城巿很朝气的时候,他打算让哥哥沉沉的睡一觉,他在桌上留了字条,如果起床了,而他还没有回来,请等到十二点。
三月,微凉,阳光柔和,路的两旁高楼云集,这原来很熟悉的景象现在看来有压迫感,高楼上端夹着的狭仄天空是一溜苍灰的雾白。他沿路走,车声的分贝很高,让他以为随时都有车要往他冲过来,他实在离开太久了,如果他跳开躲车,一定会被看笑话。他得习惯这声音。商店的橱窗卖着时髦的女装,卖厨房设备的店有西方最先进的橱柜流理台设计,珠宝店的饰品索价昂贵,乐器商行门口张贴招生课程表,北方面食店的蒸锅烟雾弥漫,飘散出包子的美味气息,二楼有美语补习班、牙科诊所、妇科诊所。这一切,如果他不离开就是他的日常,转角的便利商店会让他不必开车就轻易买到一条牙膏。走到百货公司,十一点多,人已经非常多,他很久没有买东西时旁边挤满人的经验了,美国的卖场和百货公司通常不会这么多人,人多使他感到呼吸有压力,他看手表日期,这手表调过时差了,确定今天是星期六,假日人多,拥挤的台北没太多地方可去,想出门的人挤到百货公司当逛街。星期六,明天是丧礼,用掉两天后,他只剩三天,可以在这三天找到祥浩吗?见一面也好。走了一段路想到的仍是祥浩,却忘了去想躺在冰库里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