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说:「傻孩子,年节的钱得花呀,要送礼给平时照顾我们的人,我们才能继续受到照顾,送礼也是要感恩人家,没钱也要做礼数!」
「钱不够怎么办?」
「平时就要想办法赚钱,赚不到就要会存钱,留着该花的时候花。」
「你工作赚的钱够我们花用吗?那卡西旅馆很好赚吗?」他终于释放他的疑问。
妈妈有数秒的迟疑,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下,脚步停在柜台前,轻声说:「客人多,有些人很大方,会给很多小费,尤其日本客人。」然后她面向柜台,跟老板询问阿里山乌龙茶。他闻到茶叶香,妈妈试喝的时候,他静默站在一边,耐心等妈妈尝到她中意的茶味。包装后,走出店,穿过顾客人群的瞬间,他追问:「你做什么才能拿到小费?」
他国二了,个子在抽长,已经和妈妈齐高,妈妈平视他,似乎很疑惑他的连串问题,在靠近门口时,才说:「做一个最好的服务员,比他们所期待的做得更好、更细心,就常常可以得到小费。」
妹妹几乎蹲着睡着了,头埋在膝盖上,物品都堆在一边。妈妈弯腰提起那些物品,三人又挤过长长的街,到路口拦了出租车。车上,妈妈起先静默,后来问起:「今天真劳烦了你们,快期末考了吧,回家就好好念书,考了好成绩,年也过得比较高兴。」
他一直盯着外面,并不在意能不能考到好成绩,平时妈妈也并不在乎他们的成绩。他因而回了一句:「以前你都不管成绩的,怎么现在在意起来了?」
「你们小的时候就由你们玩,现在长大了,要想想将来,没别的本事的话,就老实把书念好,不管升学或就业,常常都要考试,要考上学校或找到工作,当然就只好念书,不然能怎样?」
「那卡西旅馆要考试吗?你在那里工作就可以养活我们了,我也要去那里工作,不必拼命念书。」
「你这什么话,我做服务业很辛苦,年节还要买礼物送常客、送主管,你有好工作,可以赚比我多,比我轻松,我们这种服务业领薪水加小费,说来是看人脸色!你要再说这种没志气的话,我也真的不必让你继续读书,不如去当个什么学徒!」妈妈声音有些高亢,显示她动怒了,为了不在出租车里失态,他即便有一大堆问题,也只能闷在心里。
而那天回到家,他们没有继续任何话题,大家似乎都疲倦得无法再说话,他也怕妈妈仍在火气上。他回到自己房间,靠到窗口往楼下的公园望,安安静静,没有喧哗,冷空气回荡在树间,那冷空气让椰子树看起来也失去了生气。
期末考后,一放寒假,他独自到妈妈工作的旅馆,只要搭公交车往山坡上走,在某一站下车,再徒步走入小径,转几个弯就来到旅馆。日式的木材建筑,庭院沿屋墙种了成排的矮树丛,其间错置大石,清净优雅。妈妈的摩托车停在旅馆旁的停车场,他站在树林中往旅馆望,看着进入其间的客人。有男女相伴,也有成群客人。中午大都成群客人,下午则男女相偕进出旅馆,也有男性单独前来,和衣着入时打扮娆娇的单身女性搭着摩托车前来,独自走入旅馆。约莫晚餐前,几位提着乐器的乐师和两名化着浓妆穿着鲜丽洋装的小姐下了车走进旅馆,那就是歌者吧,据哥哥说,在晚餐时间,乐师现场演奏,歌手现场唱歌娱乐用餐者,通常妈妈轮晚班时,就要等到晚宴结束才能回家。过去他们还小时,妈妈常做白天班,在傍晚回家做饭,白天就是那些铺床打扫服务午餐的工作,那些在白天时段进入的男女们,做的是小本上的事?干爸投资的旅馆就是提供欢乐的便利性?妈妈处心积虑买礼物也包括要送礼给包含干爸在内的股东,以便保有工作吗?
走出黄昏的树林,旅馆里的音乐隐隐响起,十五岁的步履有点沉重,如果他变得静默,大概是在这个黄昏,那些乐师们弹奏的带着沧桑流浪感的音乐已取代了他的语言。他想象乐师和歌手一个餐厅唱过一个餐厅,是为了歌艺的表现和生活的必要,妈妈从巿区的餐厅换到这个旅馆工作已经十几年,像生了根般的习惯工作的形态,他小时被妈妈搂在怀里闻着她的味道感受她的体温入睡,原来也同时闻着妈妈从旅馆里带回来的味道,那么,他对这里应该是不陌生的。音乐与歌声从木质建筑传透出来,四周的林荫深沉而安静,这个时空好像突然回到一种老时光的感觉,老到他原来并不知道此处的具体形状与歌声的存在,而它却是如假包换的现实。此刻他从树林走出来,空气里有微微的芬多精和泥土的味道,他往公交车行驶的路径走下去,夜色轻拢下来,他一步一步走着,从一个公交车站牌走到下一个公交车站牌,路灯亮起来了,但山景在夜色下已模糊成淡淡的暗影,路边的树也黑得不辨轮廓,夜班的妈妈下山时也是经历着这一模一样的景象,他此时穿着夹克,已感寒意,夜更深时,应该十分寒冷吧,但在他的印象中,从没听妈妈说过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