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别去。”王玉青又说,“班里如今还有谁在?”
“还有小英子他们……”见道琴为难着说不上来,杜若讷讷回答。
他这才注意到,王玉青手里还掂着一只小巧的红木描金的箱子。
“都叫过来。”王玉青没有看他,淡淡地吩咐。
杜若心里的恐惧愈发弥漫开来,他自己都能觉察到自己手心冰冷,似乎被窗外刮得嚎哭一般的冷风刮得寒意透骨。
学徒们沉默地站在了厅下。
就像每一回,师父吩咐戏码的时候一样。杜若站在道琴身边,没来由地想,但是现在人少了太多,零零落落地像是被风刮散了。
王玉青环顾周围,无奈地笑了笑。
“……师父,您有什么吩咐?”柳方洲试探地询问。
王玉青果然没有回答他,而是转身打开了那个箱子。
箱子的装饰如此华贵,里面盛放着的,想必也是贵重的东西。杜若仔细看过去,是庆昌班的戏班社章,装在缎布盒子里;厚厚一沓师父手写的乐谱戏词,用粗线仔细订在一起;一大串黄铜钥匙,看样式是庆昌班院子所用的锁。
……还有户口册子,是杜若与其他挂在庆昌班名下的徒弟们的名字。
杜若的心狂跳起来,他知道是有什么走到了末路!
“庆昌班,从今日起便解散了。”
王玉青说。
厅下众人一时愣住。
“——庆昌班,从今日起便解散了。”
王玉青抬高了声音,又说了一遍。
天际刮起了遮天蔽月的狂风,吹过屋脊呜呜作响,这古老的城市,往前几百年都有这样黯淡的夜风,也有这样无限彷徨着的人。
杜若第一个直直地跪了下去。
剩下的学徒们,也陆陆续续俯身向班主下跪,厅下响起了细微的衣料摩擦的声音,也有细微的啜泣声。
“师父,是杜若有罪,您何必迁怒大家?”杜若一双小鹿似的眼睛浸满了眼泪,“班中有什么苦处,我们都能齐心戮力,您何必将多年心血付诸东流?”
“你当是为了你?”王玉青轻轻抬手,将户口册子扔到杜若膝边,“你倒也不必如此自责。”
杜若的眼泪大滴地打落在膝盖上。
“都起来吧,不必多说了。”
王玉青又把社章从盒子里取出,随手掷进了炉火里,印章上长长的流苏顷刻化成了灰烬。
更多的学徒流下了无措的眼泪,纷纷叩头劝解,王玉青的脸色丝毫未变。
“我行事有错,以至于挚友离心、知交散落,又教徒失职、有伤风化。”他说,“还有什么颜面做这个班主,将这滑稽荒诞的戏班存留于世?”
王玉青突然又转身看向自己的义子。
“你这黄口小儿尚且敢问我的真心——我也是为了我的真心。”
第79章
曾经有朋友问王玉青,庆昌班于他而言到底是何种存在?
王玉青想了想,玩笑似的随口联了两句诗。
“心血半生写苍茫,肯将新梧付雏凰。”
半生心血,半生心血。他学艺归京,与张端李玉共同打出了庆昌班的名字,彼时意气风发,对戏班的未来万般期许。而后昆戏潦倒、京戏兴起,他带着庆昌班从乱世里一路走来,不能不说是耗尽心血。
在他幼年随着师父学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时候,汗水糊在眼睫上看不清来路,万万不会想到有一日能在京城打出自己响亮的招牌,会让梨园行人人敬称他一句王班主——他的一切荣华加身都是由于庆昌班而起,他于是更加看重——因此行事也更加谨小慎微,任何人或事都不能污了庆昌班的脸。
然而世间万事不如意。
王玉青自知命中不带姻缘,将项正典看做明日的承班人来培养,哪知他轻易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因为项正典的无谓牺牲,张端黯然消沉下去,也与王玉青起了嫌隙;王玉青看不惯卖国求荣的汉奸走狗,而那个贪生苟且的人,竟然是重要如同自己左右手的管事孔颂今;尽管自己早已经察觉异样,也未曾料到柳方洲与杜若两个男徒弟真的心意暗合。
“半生心血”已经尽数耗尽,“雏凰”却已经被折断羽翼,庆昌班也不再是能容纳凤凰高歌的梧桐树。
更不必说洪珠留给他的,无言而失望的背影。他与洪珠的纠葛纷繁复杂,现在回想起来也辩不清是非,而洪珠也写下了“莫要再提”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