盔箱行头是已经尽数封起来了,这一日下午没有枪炮声也没有官兵搜捕,道琴说起来要扮戏玩,于是杜若就答应了。
成天闷在一处也没什么事可干,虽然乐师也都不再来班里,杜若只能自己素面常衣唱一段。
他的扈三娘扮相英气又妩媚,全京城无二。柳方洲靠在门边看着他们,漫漫地想到。
杜若对戏服的配色很有自己的见地,这也是他的扮相总是被赞扬的地方——《扈家庄》中的扈三娘一角,其他旦角往往以粉蓝或粉青的靠衣配以装饰红色绒球的蝴蝶盔,而杜若自知眉目清浅,演出武将角色的时候容易气势不足,于是将自己的靠衣调整成了深蓝色,坠以深红色的流苏,浓墨重彩地衬出一张灼灼热烈的桃花面。
沦陷之前,杜若还有一次向柳方洲提起,他觉得蝴蝶盔耳朵旁边垂下来的大排穗在武戏动作的时候很不方便,兴许可以改进一下。比如将排穗拿下来换作鬓花,戴丝蕊梅花形的圆花就很合适。
“管着从前的规矩管太紧,或者什么规矩都不顾了,这两样都不好。”那时杜若这么说,“我自己觉得改了也一样好看,也没变了戏里人物的意思,那也许就成。”
“我们家杜若总要成了个戏场先生。”那时柳方洲笑着点头赞同,“过几天陪你去恩玉坊问问盔头师傅,依照你的意思做一身看看。”
而现在的杜若自己低着头默数着拍子,手里虚握着并不存在的花枪摆出架势,唱《扈家庄》中的“水仙子”曲子。
“恨恨恨,小毛贼。
怎怎怎,怎逃俺虎穴龙潭地。
他他他,他那里珠泪惨凄凄。
俺俺俺,俺生擒把贼悬提。”
唱到这里原本是应该舞枪花的,杜若现在手里连杆花枪都没有,胳膊下意识地使着力气,手腕上的红绳松松垮垮滑落在手背上。
“似似似,似大鹏展翅飞不起。
有有有,有神通难逃画戟。
杀杀杀,杀得他无路奔血染马蹄。
斩斩斩,斩尽了残兵败军。
管管管,管教他片甲不存尸如泥。”
他的动作还是一如既往的利落干净,并没有因为这几日长久的悬滞而变形走样。道琴高高兴兴地拍手叫好。
“师兄,你也可以唱个穆桂英。”道琴又说。
“为什么?”杜若走回道琴身边坐下,“这几日天也冷了,风大。咱们回屋说话。”
“因为——穆桂英征讨的不是番邦外贼吗?”道琴摇头晃脑地比划,“唱给外国人听,他们没准还不知道在骂他们呢!”
“就你鬼点子最多。”杜若推开正厅的大门,听他这么说着也笑了。
“玉青师父呢?”道琴把自己的小木板凳搬进门槛里,左右张望了一阵,又回头悄悄问柳方洲。
“今早有师父什么老故交,到泰宁胡同找他。”柳方洲还靠在门边看着杜若,听见道琴叫他才哦了一声,直起身来。
“我想听留声机。”道琴鄙夷地对柳方洲做了个鬼脸。
“听就听吧。”柳方洲走到斗柜旁边,把留声机的指针拨下来,“想听什么?也没得选,这里只有《牧虎关》《水斗》……”
项正典离开之后,柳方洲成了众人之中年纪最大的那个,有什么事情王玉青于是也向他嘱咐——虽然这几天因为孔颂今的事端,两个人闹得颇有些不快。
反正他没有错。柳方洲想,杜若也说他没错,他更不可能错。
“我要听《水斗》。”道琴对留声机这些西洋东西总是很好奇,凑在柜子底下用指头摸了摸唱片上一圈圈的纹路,“我把小英子他们也叫来去。”
“《水斗》里也有一支水仙子。”杜若对道琴说,“青蛇白蛇合唱的一支。道琴你可没忘吧?”
“那怎么能忘!”道琴点头如啄米,“我还等着以后再给杜师兄搭一个小青呢。”
别再说以后了。杜若心想,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准。
“哟,这是哪个平日里最爱偷懒的许下了戏呢?”
门外响起谁坠玉鸣铃一般的笑声。
“洪珠师父!”道琴喊了一声,鼻涕带眼泪地往前扑过去。
“仔细别弄脏了我的衣服。”洪珠无奈苦笑,扶住道琴的肩膀。
从这座城被侵占而成为死寂的孤城之后,他们也有许多时日没见过洪珠了。
洪珠的住处离庆昌班并不远,可是外国人的军队在城中肆意妄为,独身单户的女性若是出现在街上,无异于是羊入虎口。
这时能够相见,对他们师徒来说都是无言的安慰——曾经寻常的亲切的人就在眼前。
“洪珠师父。”
柳方洲也向前打招呼。
“瘦了不少。”洪珠抬头打量了他一番,微微笑了笑,“——孔颂今的事,我听玉青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