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咱们休假。”杜若见他没有动弹,又把手放在了柳方洲的脸颊边,试探地摸了摸他的脸颊,“不用着急起来。”
“我梦见——”柳方洲沉吟片刻,还是讲了出来,“我梦见一个冬天,也许是春节,我回去了之前的家。和你一起。”
“我?”杜若的手停在了他额头上。
“和你一起。”柳方洲勾起嘴角微笑着回忆自己的梦境,“热热气气地招待我们。方宁还问我怎么称呼你——”
杜若自然不知道柳方洲在梦里说了什么,自己拿了枕头边的团扇扇风,等他继续往下讲。杜若扇起风时柳方洲闻得到他身上的玉兰香气,比清爽的微风还让他惬意。
“总之就是这些乱乱的梦。”柳方洲脸边红了一红,“真要去周公解梦也无凭无靠。”
不是噩梦。可是柳方洲久被梦魇困扰,这时竟然又忍不住乱想了起来,为什么会梦到杜若走进了那座人去楼空的宅邸?
无论如何他的家人一定不会加害于他,倘若死有魂灵,他们在九泉之下也应当是暗暗护佑,才能让柳方洲幸运如此,能与杜若相遇。
“要不,我陪师哥去户部街走一趟?”杜若突然的问句打断了柳方洲的胡思乱想。
“说不准是师哥家里人留了什么念想,要告诉咱们呢。”杜若认真地用扇子磕着下巴,“横竖今天闲着。”
“那里现在可能还有人居住。”柳方洲推开被子坐起来,拨了拨头发说,“……那之后财产一概抄没,房产自然也充公拍卖了。”
“就算有人能买下那处田宅,想来也会把当年的事听说了八九分。”杜若把手里的团扇放回桌上,“走一趟罢,师哥。”
走一趟罢——反正杜若在这里。
他总是会把“杜若在这里”当作自己的安慰。
户部街在京城绝佳的地段,从前是朝廷重臣的居所,高大的围墙上面覆着整齐的琉璃瓦。走到附近还有各色摊贩兜售叫卖,流浪汉拖着破碗靠在树荫下纳凉,谁家养的哈巴狗踩着路边的水洼狂吠,好不热闹。
柳方洲叫住路过的报童,买了一份报纸。
“师兄不是有订着包月的报纸吗。”杜若见他翻开的报纸上还是“时报”的字样,问。
“这份是特刊号。”柳方洲抬起封面给他看,“是……时局特刊。”
“讲了什么?”
“邻国军队调兵压制北部边境,竟然毫无反应。”柳方洲念给他听,“海军舰队近来因为军费空乏大肆裁员,这一篇文章问的就是军部专款都流向了哪里。再就是纺织业最近洋货倾销,南方的实业纷纷倒闭。”
说话间两人已经拐进了户部街的街口,走过蓝匾红柱的牌坊,四下陡然光鲜、安静起来。
如今的户部街所住的也都是达官显贵,街景自然整洁许多,莫说走街串巷的货郎小贩,连野猫野狗都见不到一只。黑亮亮的汽车神气地鸣着喇叭开过去,车窗摇下来看得见里面满载衣着富贵的夫人小姐,风里也夹着银铃似的娇笑。
“外面的局势已经危如累卵,京城里仍然这样安逸。”杜若轻轻地说。
“山雨欲来……”柳方洲把报纸卷成筒,放在手里摩挲着,“只看咱们这几日的演出还是如此红火,就知道贵人们仍然不思安危。”
走过一堵高墙,院子里竟然在唱着堂会戏,琴瑟琵琶叮咚作响。
恰好和柳方洲的话应了起来。两个人无奈地相视一笑。
“这一户从前是亲王府。”柳方洲叹了口气,“到我记事的时候就只住着两个老格格,和服侍她们的老婢女。”
“也和道琴一样是满军旗吗?”杜若问。
“嗯。”柳方洲眼神沉沉地回忆着,“她们对旧王朝的感情深得很,把旧朝皇帝钦赐的亲王封册端敬地供奉着,逢年过节都要焚香敬拜。我小时候总是和三弟一起跑来后街上瞎玩,有时候悄悄躲在墙头偷看,还能听见她们彼此说着话,也说着满语。”
“道琴似乎不会说满语,他的京片子倒是很地道。”
“那些和皇族关系远的,世世代代养尊处优,靠着祖先的基业坐吃山空,传到这一辈几乎不剩什么,空有八旗的名号。没落下去连养家糊口都要指望不上,更别说读书习字了。”
“毕竟皇权富贵也都是旧朝旧代的事了。”
“社会是地覆天翻——然而也有人还一厢情愿活在旧时代里。说不准什么时候,现在时兴的京戏也成了旧朝旧代的东西。”
亲王府的大门敞开着,杜若不由自主往里瞄了一眼。邀请堂会的满座都是金发碧眼的洋人,就连院子门口端着香槟酒瓶的侍从也穿着西装、戴着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