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紫大京班大门转到后面,从侧门攀上一层楼梯,才是庆昌班暂时的住处。
“到哪里去了。”柳方洲正跟着戏班忙忙碌碌筹备着晚上的演出,看到杜若招呼了一声。
“陪洪珠师父去做旗袍来着。”杜若把自己抱着的布匹卷儿抬了抬,“还买了胭脂水粉,布料花色也新鲜。”
“来都来了,怎么不给你自己也做身衣服去。”柳方洲伸手想帮他拿,被杜若侧身躲了过去。
“我拿得动。”杜若说,“——衣服足够穿,没什么想做的。”
柳方洲上下打量他。沪城这时天气郁热,杜若早早换下了夹袄,只穿了一件素白长衫,袖口和领口做了浅绿色缘边,柔软的布料平整地坠在身上。除了领口下面简单的盘扣,半点装饰也没有。头发也只是简单剪齐,瞳孔漆黑如墨。
“单单只是够穿,可没什么意思。”柳方洲很快移开眼睛,轻咳一声说。
杜若不明所以,也没有细想,嗵嗵跑上楼放下买来的布料,听洪珠安排了几句,又嗵嗵跑下后台来准备演出。
“白桃花自己单独的一间妆室,两个妆师,琴师也自己带。”道琴悄悄对师兄师姐说,“好大的排场。”
三春班为白桃花安排了专门的跟包仆从,把两箱头饰衣装抬进了后台。她的行头也是巧思迭出,多用洋布花边点缀,与普通的戏服大不相同。
“别挡道!”
李叶儿绕在门口悄悄看白桃花的衣装,被气指颐使的仆人推了一跟头。
白桃花留意到门口的动静,只是淡淡皱了皱眉。
“哈巴狗戴串铃……”道琴跟在李叶儿后面,小声嘀咕着,“真拿自己当哪门儿大牲口了。我呸!”
“得了。”杜若急忙把两人拉回来,“何必贴人家冷脸呢。小叶子你也别羞——不许哭!他看不起人,你哭什么去?”
横生的小小枝节并没有阻碍什么,前台试弦试灯,后台化妆开嗓,茶客纷纷落座,庆昌班在金紫大京班的第一场戏即将鸣锣开唱。
杜若照例先为柳方洲化了妆,自己打扮起青蛇的短衣装束。白蛇青蛇在《金山寺》里都戴绸布搓成的额子,装饰比平时要少,省力一些。
不过——柳方洲偷眼去看,杜若正背对着他,低头穿蓝底红穗的绣鞋。青蓝色的戏服上装饰着桃红花朵,同色的彩绸勒出一把窄窄的腰来。
“这是你第一次上台演水斗吧?”柳方洲靠近过去,伸手帮杜若理了理绸布。
如今他也不再像初次登台时一样,怕得拧着细细的眉毛只是发呆了。
“是。”杜若穿好鞋,在地上踩了踩,“——这双还是不合脚。”
“你之前常穿的那双呢?”
“给道琴了。他个子更小。”
“这可不能凑合,你这一场武戏占大头。”
“还是去找孔师父拿那双旧一点的。”杜若说着把脚尖勾着的鞋甩下去。
“我去吧。”柳方洲说。
“不用啦。”杜若趿上自己的布鞋急急忙忙跑走。
杜若年纪长大,身量也见长,班上公用的行头多有不合身,只能磕磕绊绊用着,他也不在意。
换了鞋回来,杜若嘴里叼上了好大一块蝴蝶酥。
“……胭脂都画好了,又吃东西?”柳方洲笑了一声问。
杜若歪过头,抬抬胳膊示意他帮自己拿下绣鞋,自顾自拿毛巾擦了手,拿下嘴里的蝴蝶酥才回答他。
“洪珠师父刚买回来的点心。又酥又香好吃极了——只是我刚才两手拎着鞋,没给师哥你也拿一块,或者——”
杜若匆匆住了口。
“或者什么?”柳方洲等着上台,百无聊赖地伸着懒腰。
“没有。”杜若嘟囔了一句。
说话间他回头找了帕子,揩去嘴上亮晶晶沾着的糖粒,重新拿出胭脂来画唇。
原本自然而然要说出来是“或者我掰一块给师哥。”只是看着桌子上放着的,自己咬出来好几个齿印的点心,当然说不出口了。
总还是奇怪。有时觉得自己不再是小孩,于是频频拒绝师哥日常时的帮助,也会因为过于亲密的接近而脸红。
师哥和别人不一样。在海船上的念头越来越清晰,只是原因他还要想想。
也许是平日里形影不离,戏台上总是恩爱夫妻,有些举动不自觉地逾矩。比如,要是让他分一块点心给道琴,他一定万万不情愿。
一定是这样。只不过——
“杜若?”柳方洲敲敲他的脑袋,“还画呢?”
杜若猛然醒觉,一边出神一边画出来的嘴唇浓得过分,红彤彤的扎眼,仿佛一个蛇性未改的小青,要上台把法海生剥活吃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