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俩一边慢慢地吃饭,一边东拉西扯地聊些有的没的。大多数时候都是女儿叽叽喳喳地说,父亲微笑点头地听。霍瑾平时跟爸爸相处的时间还是太少了,又处于表达欲旺盛的年纪,连学校里发生的一丁点儿芝麻大小的事儿都要说给父亲听。霍凛半点不耐烦都没有,拆完蟹用湿巾擦了擦手,又端过女儿的饭碗,趁她说话的间隙便塞一勺饭到她嘴里——要是他不喂她的话,这顿饭估计得吃到九点去。
饭后又吃了点水果,消了会儿食,霍凛抱着女儿坐在客厅看动画片,突然平静地问她:“这几天的事情,是不是还有什么没有告诉爸爸?”
霍瑾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屏幕,想也不想地说,“没有啊。”
霍凛掐着女儿的腋下把她举起来调了个个儿,让她坐在腿上面朝着自己,又问了一遍,“真的没有吗?”
霍瑾眨巴着大眼睛,“真的没有。”
霍凛没说话,只是捏着女儿的小手,将那只带着血点的手指放到她眼前,声音冷了下去,“这里是怎么被扎到的?”
“是跟阿轩玩的时候……”
“霍瑾。”霍凛打断了她,直视着女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要对爸爸撒谎。”
霍瑾毕竟还是年幼,撑了一会儿视线便开始游移,嘴唇嗫嚅着,声如蚊蚋:“是……被耳环扎到的。”
“你送给周阿姨的耳环?”霍凛问。
“爸爸,她跟你告状了是不是?”见瞒不过去了,霍瑾索性扑到爸爸怀里,开始撒娇,“爸爸,我不喜欢她,你别跟她在一起好不好,我不想要她做我的新妈妈。”
“坐好。”霍凛扯着她的后衣领让她直起身子,脸色依旧没有缓和,“爸爸不会娶她。可你也不能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就采取一些错误的手段,爸爸不喜欢你这样。”
他很少这般严肃地、疾言厉色地对待霍瑾,以往她闯了再大的祸到了他那边都是一笑置之,何时拿出过这么正经的态度来训斥过她。霍瑾有些懵了,反应过来以后立刻涨红了脸,心想苏至轩说的果然没错,那个周阿姨在爸爸心里的地位果然不一般,现在这都还没结婚呢,爸爸就能为了她来找自己的茬儿,以后要是她真成了自己的后妈,那她还有好果子吃吗!
小孩子一旦钻进牛角尖里,思维就很难转过弯儿来。霍凛大概也想不到自己的话会起到反作用,只看见女儿从自己腿上爬了下来,拧着眉毛冲他喊道:“我做错什么了?是她先要来跟我抢爸爸的!她身上有你的味道!她是你的情人对不对!”
“是谁跟你说这些的?”霍凛太阳穴“突”地跳了一下,音调不自觉地便提高了——周芸是他的情人不假,但也仅限于单纯的肉体关系了。他是个正常的、未满三十岁的男人,有生理需求也很正常,但这话他又不能对他刚满七岁的小女儿说。
霍瑾“哇”地一声就哭了,父亲这样子在她眼里很明显就是对周芸的回护,要开始追究责任了。
“又是苏家那边的人吗?是你外公还是你舅舅?”霍凛冷笑了一声。他受苏家辖制已久,苏辛月死后苏老爷子曾经想把阿瑾抱回家养,理由是要减轻他的负担,实际上不过是想多个牵制他的筹码罢了。
苏家提携他不假,可这么多年也该从他身上捞回本了。他向来厌恶苏家人的心机深沉,女儿养得再怎么废物他都无所谓,横竖他不缺养她一辈子的那点儿钱。可他不能接受她有任何阴暗算计的小心思——他自问给霍瑾的成长环境绝对是毫无脏污的,她会有这样暴虐狠戾的一面,完全是天生如此。
和她母亲简直一模一样。
想到苏辛月,那种不悦的情绪愈发浓重了起来。霍凛垂眸审视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儿,突然发现——她是真的,活脱脱和她母亲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一样。
明明也是他的骨肉,为什么就和他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呢?
霍瑾扯着嗓子嚎了半天,看见父亲没有半点反应,只是皱着眉冷淡又疏离地看着她,好像她是个陌生人一样,顿时就更悲愤了起来,跳着脚哭喊:“跟苏家没关系!是我自己想到的!”
她自动就忘记了苏至轩对她吹过的耳边风。
“你自己想到的?”霍凛向后靠在沙发上,十分冷静地说,“无缘无故地你怎么会想到这些?我不记得我有教过你用这样的手段去伤害别人。阿瑾,你做错了事,应该受到惩罚。”
那是霍瑾从小到大第一次受罚。其实也并不是什么特别严厉的处罚,霍凛只不过让她跪在自己房间的穿衣镜前反省,直到她主动找他说出“我错了”这三个字。
但对当时的霍瑾来说,这简直就是天崩地裂了。父亲从未这样罚过她,以往只要她一哭,他就会立刻伸手来抱她哄她。而现在,她不知在冰冷的木地板上跪了多久,连膝盖都跪痛了,可他却硬是没来看她一眼。
都是因为那个姓周的!
霍瑾跪在穿衣镜前呜呜咽咽地流泪,一开始还是跪着的,后来就俯身趴到了地上。保姆阿姨来看了她好几次,心疼得不行,想把她拉起来,可她愣是不肯,一心就要等到爸爸来找自己。也不知哭了多久,后来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梦里爸爸站在离她很远很远的地方,一脸冷漠地对她说:“你不是我女儿。”然后霍瑾就被吓醒了,一边尖叫着“爸爸”一边伸手在空中乱抓。
“宝宝,宝宝!别动,爸爸在这里!”一只温暖的大手抓住了她的小手,霍瑾眨了眨眼,眸中满蓄的泪水凝成一颗豆大的珍珠顺着脸颊滚落。视线这才清晰起来,她看见了坐在床边的霍凛,以及自己插着留置针输液的左手。
“爸爸……爸爸……”无数的委屈涌上心头,她忍不住又咧着嘴哭了起来。霍凛抽了张纸巾温柔地帮她拭泪,又轻轻吻她红肿的眼睛,“宝宝,别哭了,不然烧得更厉害了,起来喝点水。”
霍瑾浑身没力气,只能被爸爸扶着坐起来,一口一口地用小勺喂水。就这样喝了小半杯水,她的眼睛一直死死黏在霍凛身上,似乎生怕他一眨眼就不见了。
喝完水又被喂了几颗药。以往霍瑾很抗拒吃药,每次都要爸爸花大力气哄老半天才肯张口,这次却乖的不行,就算被苦到也只是一言不发地皱着小脸硬咽。小孩子嗓子眼细,原本吃药就费劲儿,霍瑾一不小心被噎到,又咳了个天昏地暗,刚吃进去的一点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霍凛见孩子病成这个样子,坚冰一样的一颗心也有些酸软了。早知道就不该把她逼成那样儿的,现在看女儿受苦,他也不好过。
霍瑾昏昏沉沉地吐完,手还一直攥着父亲的衣角。霍凛看吊瓶里的液体快输完了,便小心翼翼地帮她拔了针头。托女儿的福,他在照顾病人这方面已经是经验颇丰了。
霍瑾一直盯着爸爸看,视线与他对上的那一刻,她撇了撇嘴,又有点想哭的意思,冲他张开双臂,软软地说:“爸爸抱。”
霍凛看着满脸泪痕的小女儿,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弯腰把她搂到了自己怀里,像哄小婴儿一样抱着她在房里走动,上下摇晃着孩子哄她睡觉。
已经七岁的孩子,重量当然不能和婴儿时期相比。可霍凛依旧抱得十分轻松,就好像她从未长大一样。
霍瑾抓着他胸口的衣料,把脸埋在他肩上,像只小猫一样细声细气地抽噎,听到父亲有些无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怎么这么爱哭呢?宝宝,别哭了好不好,明天起来眼睛会疼的。”
霍瑾却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哭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爸爸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呜呜呜呜……”
她终究还是向他服了软。
这句话说出来,像是有块压在心头的大石头一下便消失不见了。霍凛轻轻笑了,奖励似的亲了她的脸颊,“乖孩子。”
现在再想起来,那大概就是她面对他溃败的开始。父女的地位注定了他从一开始就是站在高位的,而她只能在低处,苦苦乞求他的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