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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站首页 > 浮玉录 > 100谢宴虽简恩威并投诚有因虚实探

100谢宴虽简恩威并投诚有因虚实探(2 / 2)

这是第二次郑重道谢,却比第一次更显沉重。因为这次,他明确点出了吴灼,将顾兰因的恩情,牢牢钉在了“保护吴灼”这个吴道时最核心的诉求上。

顾兰因连忙端起茶杯,手依旧有些抖:“吴处长言重了,灼灼吉人天相…”她饮了口茶,冰冷的茶水似乎让她冷静了些许。她看着吴道时,“吴处长,线虽断了,但兰因…还未想放弃。只要处长信我,兰因愿尽绵薄之力…”

她这是在表态,也是在寻求新的庇护。

吴道时放下茶杯,目光深邃地看着她:“顾先生巾帼不让须眉,吴某佩服。如今北平局势波谲云诡,先生处境确也危险。若先生不弃,今后有何消息,或需吴某相助之处,可通过陈旻转达。什锦花园,或许不能保先生万全,但暂避风雨,或可为之。”

他没有给出任何具体的承诺,只是划下了一道模糊的界限,提供了一个有限度的合作与庇护的可能。但这对于此刻惶惶如惊弓之鸟的顾兰因来说,已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多谢…吴处长。”顾兰因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接下来的饭局,气氛微妙地缓和了些。吴道时不再尖锐提问,而是随意问了些北平风物、古籍版本之类的闲话,显露出其学识渊博的一面。顾兰因也渐渐镇定下来,小心应对。但两人都心知肚明,那平静水面下的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饭毕,漱口茶送上。

吴道时起身,从书案上取过一个狭长的木匣,递给顾兰因:“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是一套新刊印的《四部丛刊》续编,顾先生是读书人,或可解闷。”

顾兰因接过,再次道谢。

吴道时对侍立一旁的陈旻道:“代我送顾先生。从西侧回廊走,清静些。”

“是。顾先生,请。”陈旻上前,引着顾兰因向外走去。

穿过几重院落,快到侧门时,经过一道月亮门,连接着通往内宅的回廊。就在此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少女轻柔的说话声传来。

“姐姐,你看那株白海棠,是不是快开了?”

“嗯,再过几日便好了…”

只见回廊尽头,吴灼穿着一身素雅的浅蓝色学生裙,臂弯里搭着一件薄外套,正与丫鬟小翠说着话,从疏影轩的方向走来。暮色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脸上带着淡淡的、属于少女的宁静,与这府邸的沉重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顾兰因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她远远望着那个身影,目光复杂难言。有好奇,有怜悯,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羡慕——羡慕她在这乱世中,还能有兄长如此倾力护其周全的一片净土。

吴灼也看到了这边的顾兰因,她讶异一顿,目光与顾兰因有一瞬的交汇,微微颔首,“顾先生。”

陈旻在一旁低声道:“顾先生,这边请。”??他侧身引路,步伐刻意放慢了些,以适应顾兰因的步伐。

顾兰因回过神来,收回目光,低声道:“有劳陈副官。”

两人沉默地穿过几道月洞门,走向僻静的侧门。快到门口时,陈旻脚步微顿,声音压得极低,却比方才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和:“顾先生,近日天气反复,早晚寒凉,您…多保重。”这话超出了纯粹的礼节,带着一丝个人化的关切。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处长吩咐了,您日后若有紧急情况,又一时联系不上他,可去琉璃厂‘汲古阁’找一位姓王的掌柜,说是…说是陈旻的朋友即可。那里相对安全。”

这一个小小的、看似不经意的信息透露,实则冒着风险,是陈旻个人对顾兰因数次冒险示警、尤其是关乎吴灼安危之举的一种无声的感激与回报。它建立了一条备用的、或许更快捷的联系通道,也代表了陈旻个人对顾兰因某种程度的认可与善意。

顾兰因闻言,微微一怔,抬眼看向陈旻。昏暗的光线下,陈旻的脸庞依旧严肃刻板,但那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情绪,她却捕捉到了。她心中微暖,低声道:“多谢陈副官,兰因记下了。”

“您客气。”陈旻迅速恢复了公事公办的神情,为她拉开侧门,“车已备好,会送您到安全的地方。”

顾兰因点了点头,再次道谢,抱着那匣书,迈出了什锦花园的门槛。

就在她即将上车时,陈旻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极快地说了一句:“顾先生,万事小心。”语气郑重。

顾兰因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弯腰钻进了车厢。

车门关上,汽车缓缓驶离,融入北平城夜色中熙攘的人流车马。

陈旻站在门内,看着车尾灯消失的方向,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利落地关上侧门,落栓,转身快步向砺锋堂走去,身影重新没入宅院的深沉暗影之中。??他深知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逾矩,但面对这个屡次带来关键消息、看似柔弱却身处险境的女子,他终究没能完全硬起心肠。

砺锋堂书房内,吴道时独自一人,负手立于窗前。

陈旻悄无声息地回来复命:“处座,顾先生已经安全离开。”

“嗯。”吴道时应了一声,半晌,才缓缓道,“派人,二十四小时,盯紧她。我要知道她见了谁,去了哪里,哪怕是她去买一盒胭脂,也要报给我。”

“是!”陈旻凛然。

“另外,”吴道时转过身,目光在黑暗中锐利如鹰,“查一查,皇姑屯事件殉难人员名单里,有没有一个姓顾的参议。要快,要细。”

“明白!”

陈旻退下后,书房重归寂静。吴道时走到书案前,拿起顾兰因送来的那方古墨,在指尖细细摩挲。墨质坚润,确是古物。

门外响起极轻的脚步声。他未抬头,已知是谁。

吴灼悄然走入,浅蓝裙裾拂过门槛。她立在书案前,目光掠过他指间的墨块,轻声问:哥哥,方才...顾先生来了?

吴道时抬眸,见她眼中带着三分好奇,他放下墨,却不答话,只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极自然地捋了捋她耳畔一缕散落的碎发,指尖在那细软青丝上停留一瞬,目光在她脸上细细巡梭,灼灼,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笑意未达眼底,你的先生们...倒是一个都不简单。

他踱回书案前,执起那方古墨在指间把玩:顾先生今日送来这方墨,说是家父旧藏。可这墨上的款识...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向吴灼,是前清内务府的制式。一个寻常教书先生的家父,怎会有这等物件?

吴灼盯着看了一瞬:是不是...顾先生家学渊源?

渊源?吴道时轻笑,将墨轻轻搁下,怕是比渊源更深。她今日说起皇姑屯旧事,言之凿凿。可我问她父亲名讳,她却含糊其辞。他忽然转身,目光如炬,灼灼,你可知这位顾先生,像极了古书里那些...报丧的班婕妤?

听了这话,吴灼脸色微白。

还有沉先生,吴道时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你那位温文尔雅的国文老师。东渡日本,真是为了学习东洋史?他俯身,在她耳畔轻语,气息拂过她耳垂。

吴灼猛地抬头:哥哥何意?

何意?吴道时直起身,袖中的手微微攥紧,我是要你明白,这世道,人心似海。你身边这些'先生',或许都是带着面具的戏子。他语气转冷,尤其是那位沉先生...若他日再见,你最好记得,他首先是个谜,其次才是你的老师。他将那方古墨放进吴灼的手中,结束了这场谈话。

今日的宴请,表面是答谢,实则是一场深入的信息甄别与心理博弈。他抛出了高桥介的死讯作为试探,观察到了顾兰因最真实的反应,初步判断了她的脆弱性与依赖性。虽然许多关键信息仍有待核实,但他已成功地将这条极具价值却又充满不确定性的内线,纳入了自己的监控网络,并初步建立了以“庇护”换“情报”的互动模式。

这并非结盟,更像是一场危机四伏的相互利用。在这1933年春末的暗夜里,于什锦花园的深沉寂静中,悄然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