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蘅几乎是凭本能愣愣地走出房门,与姊姊四目相对,在姊姊惊讶的目光中,才后知后觉自己脸烧得慌,只怕是发红的。
他振奋起精神,对含霜道:“请姊姊转告娘子,娘子放心,我一定将事t情做好!”
“郎君慢走。”含霜笑盈盈地对他微一低身,又有小女使品蕤捧出一件月白云纹的鹤氅,除了锦缎上织就的云纹,鹤氅通体无绣,样式简洁大方,是今春徐问真还在山上时做的。
含霜笑着将鹤氅奉上:“娘子吩咐,天气寒冷,为您寻一件外衣披着。这房里只有娘子的衣裳,请郎君担待披上吧。”
她这一举动落在满院子人眼里,便如一道惊雷,一道道目光立刻如雷般射了过来,惊疑不定地紧紧盯着季蘅。
季蘅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已经跳到嗓子眼了,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对含霜颔首道谢后小心地接过那件鹤氅穿上系好。
徐问真的氅衣披在他身上稍微短了一截,下摆落在脚踝上面一点,看着倒不局促,但有眼力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披的是旁人的衣裳。
能用得起这样月白锦缎的名门,自然都是量体裁衣,鹤氅的下摆一般只会比地面稍高半寸左右,保证衣不沾尘,但博衣宽绶,看起来有飘逸之风,否则便显得布料不够、吝啬局促。
徐家常穿月白颜色、鹤氅的娘子不多,身量如此的更是只有徐问真一位。
他从徐府出去,身上披着徐问真的衣裳,对外人而言,便很说明问题了。
季蘅在心里为自己鼓足劲,秉着一口不给徐问真丢人的气,在众人的目光中目不斜视地与姊姊一起离开,一举一动都格外斯文有礼,衣袂随风翩飞,倒真有佳郎君风范。
季芷见状便知道事情定下来了,等走到无人处,才看季蘅一眼,为他这副表现感慨:“还是娘子的力道大,瞧瞧,真是人模人样的了。”
季蘅微赧,季芷拈起一只柑子,“陵州新贡的青柑子,宫里一早赐了一小筐来,真是托福了。——果然很甜。”
季蘅终于从浑身紧绷的状态中抽离出来,尝了一口柑子,入口先觉得酸涩,慢慢地品出柑橘独有的清新酸甜。
他已经习惯这时代的水果大多都没有从前吃的香甜,渐渐从一开始的排斥,到如今能品出果子的天然滋味来,看季芷的评价,这柑子在当世确实属于头茬中的上品了。
贡果嘛。
他刚来到这边时,处处都不适应,后来又摩拳擦掌要做出点事业改善生活,再后来——只能忍着酸楚吞苦果,咬牙切齿地硬活,虽然已经在这边经历了一冬春,却没心思细细品尝过这冬春时节的果子。
他与季芷在无人处分吃了这只柑子,果子既酸又甜,他的心神渐渐安定下来。
徐问真给的那一只被他下意识拢在袖中,鹤氅的广袖内有个暗袋,圆滚滚的柑子被他塞了进去。
吃罢柑子,见季蘅终于放松一些,季芷注视着他,用轻而正式的语气说:“今日之后,你便有了另一个身份,遇事更要三思谨慎。”
她原本有许多话想要叮嘱季蘅,这会看着弟弟的表现,又觉得没必要了。
虽然还稍显青涩,但他确实应对得不错。以后的日子,到底还是要靠他自己走下去的,以季蘅的年纪,放在寻常人家,如此的家世,已经是能顶门立户、为家人遮风挡雨的顶梁柱了。
父亲出事后着九个月,他确实成长得很快,尤其上京之后,说是脱胎换骨不为过。
季蘅还不知道姐姐决定交托给他更多的信任,他听了季芷的嘱咐,认真地点头,“姊姊你放心吧。我一定小心行事,不会误了娘子的事。”
说到后面,他几乎是用气声说的,说之前还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看有没有外人。
如此模样,又叫季芷不自觉扬起唇角,对着弟弟清澈的目光,她微微点头。
她清楚徐问真一言九鼎的性格,徐问真说会庇护季蘅一辈子,就是一辈子。
或许,这算傻人有傻福?
“回家吧,家里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季芷仰头,看着天边已经露出半张脸的月亮,轻轻感慨:“又是一个月过去了。转眼,咱们入京有三个月。”
她与季蘅对京城的一切都逐渐习惯,家中的人却迟迟无法适应异乡的生活,又或许安稳下来后,无法适应没有夫婿陪伴的平静生活。
季芷压住一声叹息,纤瘦的背影在月空下如一根清秀、劲瘦的竹。
她并不惧怕肩上沉甸甸的重量,她一向认为,哪怕天大的困难,没有难倒人的,只要还有一点力气,她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困境,都能再站起来。
可偏偏她无法把这份力气灌输给旁人。
临风馆,含霜出去送季蘅,徐问真今日事事顺遂,心情大好,回到书房中,在小窗边的藤椅上坐了,拾起早上看的那卷书又翻了起来。
黄铜鸾首三足小炉上青烟袅袅,是刚焚起的一炉百合香,清雅宜人的花香逐渐在幽静室内弥漫开,一点微弱的沉檀香气稳稳托住花香,并不喧宾夺主,却令人心境更为清妙玄静。
含霜用小茶盘重新捧了一盅梨汤回来,“天色将晚,便不烹茶了,今日殿下那边梨汤炖得正好,我给您顺了一碗回来。”
徐问真呷了一口,赞道:“果然不错。”并发布命令,“等会再偷两碗回来,给明瑞明苓和问星吃一盅。”
含霜镇定自如地答应,一边的凝露道:“含霜姊姊一个人两只手,只怕偷不过来,再叫人抓住现行,不如我与她一起去,大忙或许帮不上,万一被人拿住,只说是我嘴馋,撺掇她去的,好不供出娘子来。”
含霜举拳捶她,“你这促狭鬼,谁都打趣!”
凝露哪敢还手?躲躲闪闪藏到徐问真身后,口中一叠声叫:“娘子救我!”
“你是一口气得罪两个人,我不捶你就不错了,还救你?含霜捶她!”徐问真轻哼一声,为含霜助阵。
徐府里的消息,传出去会被大夫人控制,但在府内传播起来却是很快的。
临风馆这边的动静,东院很快得到消息,大夫人看起来格外惊讶,半晌才会过神,道:“季家那郎君倒是个好孩子……我是否该给些什么?”
这是她该听的、可以讨论的话题?
常夫人在一旁坐着,只觉心尖直哆嗦,半晌,见周遭几人,大夫人、秦妈妈、钱妈妈都只是惊讶而没露出异色,才真正领会到长嫂对侄女的疼爱。
出身书香门第,父祖两任御史台的常夫人好一会才整顿好心神,按着大夫人的思路,思忖着道:“或许——赏些给年轻人的玩意?衣料、荷包什么的未尝不可。”
大夫人若有所思,“倒是。”
秦妈妈却有不同的意见,道:“咱们大娘子身份原不一样,娘子您可不能将季家郎君当做正经女夫看。等闲人家小郎在外养外室,家里是什么态度,娘子您依样学来便是。您若正儿八经地将人当做女夫待,岂不将外头的心养大了?这可是大忌!”
常夫人恍然大悟,忙道:“正是这个理,长嫂你就只当真娘是个小郎,便知道如何待外头那个了。将心养大了可不是小事,我方才竟犯起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