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如何也要去杜陵邑?您乃外嫁女,是阿翁之妻,我去求陛下,让您留下来!我不要离开阿母!”
“幼稚!”舞阳低斥,“阿母不是寻常外嫁女,阿母是前朝长公主。于世人眼中,这份公主印记原比陈氏主母要深刻的多。阿母已经决定同你阿翁和离,只有这样,你父兄乃至整个京兆陈氏才能更好更平安地在新朝生存。同样的,你身上越少有舞阳公主之女的烙印,你只作陈氏女,方能更好的在宫中生活。”
舞阳抚过陈婉面庞,又摸她微隆的胎腹,温声道,“你已经长大,不能只想要阿母,你还得想着你的儿女!”
陈婉闻言,泪落如珠。
舞阳将她揽入怀中,轻拍她背脊,“你只安心便是,阿母离宫前,会帮你除掉全部的隐患。你不必害怕,那厢到底还是个娃娃,即便当真聪颖敏感,但终究少了沉稳,今日她没有沉住气,便已是打草惊蛇。但凡人在宫中,阿母便有的是让她消失的法子。”
……
数日后,乃九月初七,大行皇后发丧入陵寝。太常按制操办,一切妥帖顺当。唯一的一点插曲是唐氏紧赶慢赶过来,尚且来不及更衣净面,在陵寝关闭之前,伏地痛哭吊唁。虽举止不雅,但到底情深意切。其子安王亦是彻夜长跪陵前,以补不曾为嫡母守灵的愧疚。一时间,宫内外皆赞唐氏守礼,安王仁孝。
翌日,唐氏携子更是前往椒房殿欲安慰端清公主,却不想扑了个空。
彼时端清公主正在未央宫的帝王寝殿中给天子侍药。待天子用药毕,端清公主向自己父皇求了道旨意。
请求将原永成侯府赐给自己做府邸,欲入住斋戒,一来为君父祈寿,二来全思母之情。
天子闻言,自是恩准。
遂在旨意下达当日,年仅十岁的端清公主便离宫而去,开府自立。
第7章飘摇
永成侯府座落在未央宫以北的“北阙甲第”里,这处住的本都是宗亲豪族。只是如今前郢皇室已经基本迁往城外的杜陵邑,而江氏原也没有宗亲可言,先皇后李氏亦是孤女。
江怀懋父母早亡,嫡亲兄妹亦亡于战乱饥荒中,眼下只有五位结义兄弟。其中三王都在守边,不曾入京。只有梁王范霆、楚王章继在此开立王府,还有便是唐氏母族宣平侯府,以及尽头处以苏氏为首的五大世家。
相较于之前的灯火不夜天,如今可谓星火寥寥。
江见月九月初八离宫来的这处,但未能立时入住。因为府中曾遭屠虐,虽为潜龙之邸,少府已经做过打理,但未曾料到会这般快有人入住,里头便还未彻底布置,连牌匾也不曾更换。
故而近一月的时间,江见月都歇在毗邻的梁王府中。
梁王府夷安翁主范瑛长她四岁,是江见月在凉州时结的手帕交,两人感情甚笃。范瑛自幼尚武,跟着父亲在军中长大。
凉州初识后,江见月闻其兴致,遂默写抱素楼中的功夫典籍与她。后与苏彦通信,又得苏彦处《齐孙子》、《吴子》、《六韬》等兵书的手抄本,亦全部赠与她。
范瑛如获至宝,后又得江见月教字识文,只埋首其中来回翻阅理解,寻了沙盘图召来父亲手下兵甲尝试演练。每每得一成绩,都将江见月抱来转上两圈,又恨自己无有机会回报,遗憾至深。
直到这厢,豪气爽朗的女郎,终于寻到了一个可以为姊妹出力的事。
便是永成侯府换匾额和置庙堂以及清扫打理殿室的事,少府原该一并安排好。但明明江见月离宫当日,黄门便已上报,然一连数日过去,少府都不曾办理。
直到江见月让阿灿去催了一趟,道是需为陛下祈寿,僧侣即将入府,少府处方过来安置佛堂,这以后便又没了声音。
江见月便只得白日在府中斋戒礼佛,空闲时间同阿灿一道打理寝殿,收拾院子,入夜再住到梁王府去。
即便主仆二人就寝不过六尺地,一日不过三餐食。但这处到底近许久无人入住,好多地方血迹尚留,灰尘累积,哪是一朝一夕能清理出来的。
这般忙碌操持,加上无法言说的心慌恐惧,江见月这些年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康健底子又开始溃败,一张白嫩面容失了血色。
夷安看不下去,先是让府中奴仆帮忙收拾,然后自个去了一趟少府。堪堪入府衙时被江见月追上,拉了回去。
“皎皎,你如今是公主,不是没人要的孩子,怕他们作甚!”夷安翁主纵是被拖拽离开,然还是一鞭子勾起地上碎石,隔着小半里路,不偏不倚击中从马车内掀帘出来的少府卿官帽。
“我不是怕他们。”姐妹两人已经拐入巷子,江见月喘息道,“少府直属父皇处,如今父皇病重,唐婕妤和二弟又才入宫,左右忙他们还来不及,我这处慢就慢些。何必给父皇添乱!”
夷安不说话,给她拍着因急喘而抖动的背脊。
江见月与她撒娇,“难不成阿姊是嫌皎皎连日吃住你府上,不待见我了!”
夷安哼了一声,收起鞭子,想起昨个无意中听到阿翁阿母的对话,不由怒从中来。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愤愤道,“走,给你抓药去!”
昨夜里,梁王妃刘氏侍奉郎君宽衣盥洗,行至一半扔了手中巾怕让他自个动手。
巾怕入足桶,捡起水花无数,范霆避无可避,被溅了半身,无奈道,“谁又惹你了!”
“你那结义兄弟,如今的天子。”刘氏丝毫不顾范霆怒目震惊,连声斥道,“谁家女儿十岁出来开府独居的?说什么全她思母孝父的心,那么一丁点的孩子,身子薄的和纸一样,性子和她死去的娘一样,一味闷声做好人。你看看哪个眼中有好人?有的都是会嗷嗷叫讨奶吃的娃!宫里头的陈婕妤挺着肚子今个吐不停明个又心悸,人阿母就能破例入宫照顾;又来个唐婕妤,在陵寝前干嚎了两嗓子,让儿子跪了一夜,眼下管事的那是成堆的器物衣裳流水一样的送过去……”
“少嚷嚷!这是长安,不是凉州酒泉郡!以后那些个高门大族的这宴那宴你少去!”范霆也不擦脚,就那样水滴答地从桶里贯出来,欲要钻入鞋子中。
“你少糟蹋东西!”刘氏赶紧蹲下将一双新缝制的布鞋抢走,拧干了巾怕给他拭脚,“得亏今日这宴,要不我还真没转过弯来,就想着是少府卿拜高踩低,瞧着两处都是儿子,这处剩个没娘的女娃,可不就不受待见了吗!但有人说对了,源头压根是在陛下身上。公主当日说离宫,但凡他上一分心思,让底下人将府邸打理好,再搬出来,哪怕是问一句,府邸可是能住人了?公主眼下都不至于如此窘迫!他或许是没有苛待公主的心思,但是他连问都不问一声,一点心思都不搭在这个女儿身上,外头这些办事的,哪个不是人精,可不就只当没这个少主吗?且看公主府的匾额,这会子还是侯府字样!这是他走丢回来的女儿,不是半道捡回来的累赘……”
刘氏越说越气,将巾怕砸在范霆膝上。
范霆一时语塞,觑着刘氏。
半晌自个将另一只脚擦干了汲入鞋内,低声道,“如今治国了,陛下又是那副身子,朝中关于立储一直也不消停。你就多照看些孩子!”说着忍不住朝外看去,“好在那孩子乖顺,也不争什么!”
“是好在她还不晓事,想不到根上,但凡能想透些,岂不是要去她娘坟头哭死!”
双亲的话缭绕在耳畔,夷安一手拎药,一手牵着江见月,“所以这也是为了不让你父皇操心?病了也不传太医令。”
“就一点风寒,抓两贴药就好了,太医令处都要记录在案,还不如眼下自在。”
十月初的时候,府中总算规制妥当,永成侯府的牌匾换成了“端清公主府”。据说是荣嘉公主染了风寒,寝殿烧起地龙,陈婕妤便在陛下面前提了句“深秋天寒,公主府中衣物不知是否齐全?”
如此江怀懋问及少府,少府卿方连人带物拨来此处,对着正礼佛毕的小公主道,“为这侍者奴仆、器物匾额都要择顶好的,方误了这般久,还望殿下恕罪。”
江见月从佛堂出来,净手拭去手上香灰,坐在太阳下用一盏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