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禅冷冷地盯着他:“陛下的口谕你不信,我站在这儿解释你也不信,陛下养个病还要征得你的同意?源相,我敬你是两朝元老,容忍你当众胡乱揣测,但你今天非要跟我较这个劲的话,可别怪我年轻气盛,不念旧情了。”
“来人!”
早在殿外候命的禁军副统领陈殷闻声而入,朗声道:“末将在!”
如同一百只鸭子被同时捏住了嘴,混乱的朝堂内霎时一片死寂。
如果说一开始只有梁绛出来宣旨还有人敢跳出来质疑,那么现在禁军副统领光明正大地听从持明公主调遣,足以证明整座皇城都已落入闻禅的掌控之中。
不管皇帝是真的病重难起,将政事托付给了持明公主,还是持明公主用某种手段控制了皇帝,得禁军者得天下,刀架在脖子上,他们这些柔弱文臣已然无法再反抗了。
源叔夜面色几变,最终死死咬着牙,忍气吞声地服了软:“臣……谨遵圣谕。”
众臣跟着他一起跪地,齐声道:“臣等谨遵圣谕。”
“今日之事,还望诸公谨记在心。”闻禅居高临下地俯视群臣,淡淡地道,“若有谁还敢在背地里妄议国事,妖言惑众,那就只能在大理寺的案卷上再会了。”
第80章
定计
“持明公主简直欺人太甚!她这明摆着是借陛下生病的机会独揽大权、把持朝政,若放任她这样下去,那越王殿下以后还有什么指望!”
大朝会散后,几位亲近越王的朝臣自发聚在源叔夜府中,一同商量对策。越王的亲舅舅郁知节忿忿不平,在那拍着桌子骂人,被公主当众撅回去的源叔夜却满面沉凝,一言不发地坐在书案后出神。
郁知节见他不表态,不屈不挠地在旁边继续拱火:“源相年高德劭,陛下待您一向十分敬重,可持明公主竟然当庭对您出言不逊,如此骄横恣睢,怎么能放任她掌握权柄?源相,如今朝中群龙无首,百官都看着您的眼色行事,这时候要是不杀一杀持明公主的威风,以后朝廷还不知道会被她祸害成什么样子!”
源叔夜忽然抬眼问道:“你刚说持明公主什么?”
郁知节愣了一下,犹疑道:“她……骄横恣睢?”
源叔夜:“公主以前是这样的人吗?”
郁知节心说她对那么对你了她还不是那样的人吗,源叔夜该不会是被持明公主给骂傻了吧,嘴上还是委婉地说:“也许她是为了震慑百官,故意拿源相作筏子立威。”
源叔夜不疾不徐地道:“我也有这种感觉,今日公主的行事不像她平时为人。她急于稳住前朝,强行令百官闭嘴顺服,为了弹压质疑之声,甚至连禁军副统领都搬了出来。”
“她越是强装镇定,反而越引人怀疑,陛下的病,真的只是风寒吗?”
什么风寒值得宫中封锁消息,连大臣和妃嫔都见不到皇帝?如果只是没有性命之虞的小病,皇帝怎么会放心地让禁军直接听命于公主?
他话中隐晦的暗示令郁知节心中骤然一凛,情不自禁地放低了声音:“源相的意思是……陛下可能已经病重得起不来身了?”
源叔夜问:“郁妃娘娘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宫中守卫极严,以往负责传递消息的人根本没机会出来。”郁知节心脏突突直跳,不得不伸手按着胸口,“源相,若陛下真是重病,那、那现在是不是该传信给越王殿下,让他赶紧回京……”
源叔夜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万一不是的话,越王贸然回京,可就要被陛下狠狠地记上一笔了。”
门下侍中戴应宁忽然插话道:“李剑秋带走了一部分禁军,现在正是皇城防卫最薄弱的时候,不管陛下是真病还是假病,只要我们抢先动手,除去持明公主和许贵妃,陛下就只剩下唯一的选择,到时候谁还会在意越王无诏回京的事?”
书房中所有人呼吸一停。
兵变逼宫。
在场大部分人或许都在心中偷偷设想过,却没有一个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说出来。源叔夜倏地转头望向戴应宁,断然拒绝:“这是谋逆大罪,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们绝不能铤而走险。”
“源相,我们现在已经站在悬崖边上了,再不铤而走险就要掉下去了。”戴应宁清晰地反问,“赵王辞位数月,百官们请立太子的折子堆成了山,陛下有什么反应吗?杨廷英带着那群监察御史去固州,能查出多少东西来,他们可能在陛下面前替越王殿下美言吗?”
“陛下迟迟不肯立太子,就是在等许贵妃肚子里的孩子,哪怕他不生这场病,以后也极有可能会立许贵妃之子为太子。持明公主更是完全站在我们对面,一个成年亲王和一个襁褓婴儿,哪个更好操控是明摆着的,她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到时候第一个下手除去的必然是越王殿下。”
源叔夜沉吟不语,郁知节战战兢兢地道:“可是,万一许贵妃怀的是个女孩怎么办?”
戴应宁淡淡一哂:“从现在的局势来看,就算许贵妃生的是女儿,公主也有本事把她变成儿子,毕竟在滔天权势面前,血脉亲缘未必有多么重要。”
多年来越王一党着意笼络禁军和朝臣,防的就是有朝一日走到这一步,可是谁也没想到变局会如此突然地降临,而且恰逢越王不在京中。
如果皇帝病重,持明公主把持朝政,正拖延时间等许贵妃诞下皇子,那么他们迎回越王,剪除公主一党,到时候天下皇位俱将落入越王之手;可如果皇帝没有性命垂危,他们贸然起兵,就必须确保能在第一时间控制宫禁,迅速扫清公主的势力,倒逼皇帝承认越王的地位。
后者要比前者难得多,失败的风险也大得多,所以如果皇帝身体康健,源叔夜并不希望越王用逼宫的方式夺取皇位,更倾向于徐徐图之、名正言顺,就像这些年他循序渐进地扳倒太子一样。
现在要不要秘密传信让越王回京,成了源叔夜需要面对的第一个抉择。
作为越王一党最核心的人物,源叔夜踌躇不定,始终难以下定决心,其余的人也都跟着他变成了无头苍蝇,嗡嗡地小声议论。戴应宁眼看着自己煽起来的火非但没有点着源叔夜,反而有快要熄灭的意思,微微抿紧了唇:“就算现在不能下定决心起兵,起码也该让越王殿下先回京,他不在京中坐镇,我们再怎么筹谋也是枉然。万一陛下真的病重,到时候越王殿下因此失了先机,岂不是我们的过错?”
源叔夜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戴应宁无辜地与他对视,仿佛方才的提议全然是发自真心,不带一点别的想法。
笑话,他欲争从龙之功,从的又不是源叔夜,说到底决定权在越王手上,只要越王回到京城,他自然会想尽一切办法说服越王下定决心。大家同为朝臣,各凭本事辅佐越王,他并非源叔夜的下属,凭什么要听源叔夜的指挥行事?
源叔夜暗自磨牙,老狐狸混迹官场多年,戴应宁打的什么算盘他心里有数。但事情麻烦就麻烦在这里,现在戴应宁完全可以不经过他的手,自己传信给越王请他回京;而越王一旦相信了戴应宁,源叔夜的位置就要往后靠,甚至后面诸事都有可能会脱离他的掌控,变成戴应宁一手主导。
他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为越王扳倒太子,扫清障碍,绝不能在最后关头让戴应宁后来居上、摘走属于他的果子。
“子静说得有道理,非常之时,殿下远在檀州万事不知,形势的确对我们不利。”
源叔夜适时地退让:“为免打草惊蛇,我这就派人给殿下传信说明缘由,请他尽快动身,秘密赶回兆京。在此期间,诸位稍安勿躁,耐心等候消息,如果从宫中探听到什么风声,一定尽快告诉我。”
戴应宁眼里浮起一丝冷笑,不过转瞬而逝,温文尔雅地随众人一道附和:“那就有劳源相了。”
这天半夜,浓云遮蔽了星月,窗外惊雷隐隐,源叔夜独自坐在书房灯下,面前摆着一封雪白的纸笺,砚台里盛着一汪浓墨,名贵的紫毫笔就摆在他的手边,他却迟迟没有拾起。
脑海中始终潜藏着一个不安的声音,劝说他不要冒险,可他分不清这是冥冥之中的预感,还是随着年岁渐长,他的谨慎已经退化成了逃避。
闷热潮湿的雨夜,狂风呼啸着横扫过庭院,树影摇曳如漩涡中漂浮的水草,未关紧的窗户被吹得砰砰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