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刚成亲时不算亲近,由于“强取豪夺”的关系,甚至有点微妙的生疏。请个御医对闻禅来说是小事,对裴如凇来说却是救了亲爹一命的大恩,闻禅不想倚天家之势轻慢了他,便道:“你我之间,原不必这样生分。恰好夏令将至,该换新扇了,久闻裴郎才名,若要谢我,不如给我题两把扇面吧。”
裴如凇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么个要求。他一开始觉得公主是贪图美色,后来发现她好像也没有那么爱美色,反而是这种润物无声的体贴一以贯之,其实是个玲珑剔透的人。
后来他果然精心画了两幅折扇扇面,又另请人绣了两柄团扇,画的是他在途中所见的风光景致,一并送给公主。后来只要外派,无论是江南水乡还是北境战场,回来后他都会画两把扇子,作为送给公主的礼物。
前生唯一没有送出去的扇子,是他从敦宁郡带回来的,画的是双飞雁和苍山雪。后来宫中派人来清点公主府留下的遗物,从书房里找到一个小木箱,里面整齐地收着过去十年他送给闻禅的各种扇子,裴如凇对着它出了很久的神,小心地将最后两把扇子也放了进去。
那个木箱最终作为陪葬品,被埋进了公主的寝陵。
闻禅心说我只是死了,又不是失忆了,但这话是万万不敢在小白花面前说的,只好无理取闹地质问:“两个人都重生就等于上辈子没过完,你不会想赖账吧?”
“岂敢。”
裴如凇侧头看向她,目光珍重眷恋,微笑起来漂亮得连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回头看他,“前世今生都算上,我会还到殿下一百八十岁的。”
第55章
送别
五月,御驾自平京返回,许照蕴、许纬皆因许昭仪之故得以入朝为官,萧定方案中的功臣也各有封赏。裴如凇升为秘书少监,仍掌制诰;陆朔为左神枢将军、授武原军使;原汤山都督白施罗移镇武原郡,为武原都督。因燕王上表请求回汤山郡继续未完之事,皇帝爱惜他的忠心,除原有安抚使之职外,又授他汤山军使,命他监察汤山守军。
相较于这些升官发财的将军臣子们,持明公主的加封三百户显得相当低调。但与她往来甚厚的何攸因治理旱灾有功,升任刑部尚书,在他手下负责调运粮赋的管休出任东原转运使,专管兆京至东原一线的水陆调运。原江州太守薛禁调任平京太守——这位也是“深林”一员,是闻禅从外祖父赵国公楚玄度麾下提拔上来的人才。
平京是北方最重要的水陆交通枢纽,这样一来,薛禁就可以配合贺兰致和管休,开拓完善平京周边的水陆商道,把兆京以及北方各郡的运输命脉掌握在自己手中。
何攸转迁,空出的京兆尹之职则由原门下省给事中刘从温接任。京兆尹是正三品高官,掌管京师治理,比平京太守更加位高权重,这两个空缺都是各方势力的必争之地,闻禅一开始就没想过能全部安上自己人,相较之下还是选择了平京。而刘从温出身寒门,起家于门下省,明面上看好像是苏利贞的人,但其实是源叔夜的人。
越王一党自从尝到甜头,越发欲罢不能,如今也开始借各种机会往朝中塞人,充实羽翼,为将来做铺垫。
前世这几年,众皇子是“表面和气,暗流涌动”,太子因为有苏家在背后支持,勉强还能坐得稳东宫正位。但今生各种变数太多,不知是哪一段出了问题,皇帝对太子和苏家的态度大不如前,回京后没多久,就以“进谗乱政,蛊惑太子”为由,将太子舍人苏衍君贬为丰南县尉,苏氏安排的其他臣属也被或明或暗地调离东宫。
倒霉的是苏衍君,敲打的却是太子和苏氏,东宫一时风雨欲来。太子这回是真正地一病不起,苏利贞连夜召人到府上责问缘由,终于还原了事情始末,气得将苏燮一家大骂一顿,然而事成定局,无可挽回,苏家在东宫多年培植起来的势力被扫得七零八落,要重建起来又是好几年的工夫。
离京赴任那天,苏衍君轻装简从,只带了个从小跟在身边伺候的小厮,骑马经过城外长亭时,忽然看见了一个出乎意料的送行人。
“参见驸马。”苏衍君下马朝他行礼,“裴驸马也是来送别亲友的?”
裴如凇以平辈之礼还礼,淡淡道:“我是专程来为苏兄饯别的,请。”
亭中早已备下酒肴,苏衍君在他对面坐下,摘掉遮面幂篱,面颊上仍有肿痕未褪。裴如凇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苏衍君坦然道:“仪容不整,让驸马见笑了。”
裴如凇识趣地别开视线,挽袖替他斟酒,含蓄地劝道:“苏兄远赴西南为官,路途遥远,该多带些行李人手,以备不时之需。”
苏衍君倒没有遮掩的意思,端起酒杯,衣袖滑落,露出手臂上的交错鞭痕,坦然答道:“犯下大错,成了家族耻辱,没当场打死都算轻的,就别想着舒舒服服地去流放了。”
裴如凇见状不由皱眉,又不好随意评价别人的长辈,轻声叹道:“何至于此。”
“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总要选个顶缸的,再说本来就是我不好,连累了太子殿下,受罚也是活该。”苏衍君不以为意,“今日多谢你来送我,我虽然已经没什么体面可言,好歹走得不算狼狈。”
“你我年少相识,抛开家族立场,私人交情总归还在,理应前来相送。”裴如凇与他碰了下杯,仰头饮尽,“身在风波之中,难免大起大落,以苏兄的才干,起复回京是迟早的事,还望贤兄韬光养晦,多加珍重。”
酒香绵长醇厚,入口即知是珍品。苏衍君没接他的祝福,反而借着酒劲道:“当初你被选中驸马,家父大感惋惜,他做梦都想要一个你这样的儿子,谁知连女婿也做不成。现在看来,你家没有与苏家结成亲,倒是一桩幸事,否则说不定也要被牵扯进来。”
前世裴苏二姓交好,裴家多少还是倾向太子,结果太子事败,裴鸾也受牵连被外放出京。这一世在裴如凇的煽风点火下,裴鸾多数时候和公主站同一立场,起码维持住了表面上的直臣形象,与苏氏和太子的往来并没有前世那么密切。
“十年后的天气变化,谁也说不准,但今年的阴晴风雨,还要看头顶上的这片天。”他给苏衍君斟上第二杯酒,意有所指地劝道,“为了迎春,却错过了秋收冬藏,以至深陷于风雪,岂非舍近求远?”
苏衍君对上了他的眼神,停顿片刻,大概在犹豫该不该跟他交心,最后半酸不苦地笑了一声,问他:“雪臣,你经历过赐婚这种事,还觉得人是可以自己选择走哪条路的吗?”
裴如凇语塞。苏衍君了然地举杯,幽幽叹道:“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船夫,每天都在摇桨,眼看着离岸边越来越近,便告诉自己,只要再多用些力气就能靠岸,可偏偏总是差一点到不了。”
“现在我明白了,我的命是一条船,家族是水,世事是风,船最终驶向哪里,取决于水流和风向,唯独不取决于我。”
“我是苏家的子弟,家里还有母亲和妹妹,苏家往何处我就往何处,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还有太子殿下……”
苏衍君斟酌了半天措辞,感觉说什么都不合适,最后叹了口气:“唉,他也不容易。”
太子的确不容易。裴如凇估计,按地方官四年大考的惯例,要是苏家还愿意捞苏衍君一把,等他再回到京城,说不定待不了半年就要被全族流放。
但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苏衍君不可能背叛家族,更劝不动苏利贞和苏贤妃,就算保全了自身,也保全不了苏家,终究还是有此一劫。裴如凇提醒归提醒,总不可能亲身上阵替他扛天雷。
他无言地斟满第三杯酒。
“此去山遥水远,一路保重。”
“嗯,我争取活着回来。”苏衍君笑笑,“来日若有缘再会,到时候再一起喝酒吧。”
三杯饮罢,日上中天,苏衍君与裴如凇作别,带着他单薄的行囊上马离去。
烟尘消失于道路尽头,长风上前收拾杯盏,觑着裴如凇的脸色,轻声问:“公子,还要派人继续跟着吗?”
那副清淡温文得恰到好处的表情已经像水波一样散去,裴如凇冷冷地盯着桌上的酒杯,带着巴掌印和苦笑的面孔在他眼前一晃而过。他在心里来回掂量了几番,最终道:“把人手撤回来吧,不用再追查了。”
主仆二人策马往城门方向行去,途中与一架狂奔的马车擦肩而过,只听得车内传来女子隐约的饮泣声,长风回头望去,凑到裴如凇身边小声说:“公子,刚才那辆好像是苏家的车。”
裴如凇端坐马上,眼风都没有飘一下,在他的马屁股后甩了一鞭:“别盯着看,跟我们没关系。”
他目光注视的前方不远处,一辆朱轮青檐车停在浓翠的林荫里,细竹帘半卷,杏色纱幔垂落,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撩开窗口纱帘一角,懒散地朝他们招了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