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音落,更多句“大柱”的呼唤声堆叠响起,大家心头惶然,忍不住都想要问一个究竟出来。
高大柱的身形摇晃了一下,原本就佝偻的身躯更卑微了许多,像是要被这一声声的呼唤压塌。
他张了张嘴,却回答不了这些问题。
他甚至做不到搪塞。
那些他日夜难忘的血肉模糊和尸山遍野重新浮现在他脑海中,几乎要将他重新压入那暗无天日的血色地狱中。
“别问了!”却听游家二娘一声断喝:“非要个究竟出来吗?知道他们过得好或是不好,又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俺、俺好歹也能有个念想!”有村妇大声反驳:“俺想知道俺男人生前过得到底好不好,俺还不能问了吗?!”
“知道又怎么样?”游家二娘闭了闭眼,止住了所有人的话头:“我们知道了又怎么样?难道真的有人相信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也能活得很开心的这种谎言吗?”
高大柱的身躯一颤。
“你们想听什么,不必大柱哥告诉你们,我来说。”游家二娘深吸一口气:“我们和北满打到最后,丢盔卸甲,溃不成军,战场之上,尸体遍野,血腥冲天,连澜庭江的江水都被血染红。那些血里面,有你我不认识的其他将士们的血,也有我们的父亲,丈夫和儿子的血。血里还浸泡着残肢……”
“别说了。”一道低低的声音响了起来。
游家二娘却仿若未闻:“那些残肢,有的是断手,有的是断腿,白骨露出来,又红又白,那将我的鞋底染湿,再染到我的袜子上,我不知道那是谁的血,我只知道,要从这么多的尸体里找到我的男人,我的儿子,就算过去一年,两年我也找不完。更何况,那些尸体,才过了短短三五天,竟然就开始腐烂了,你们知道翻开一具具腐烂的尸体,是什么感觉吗?”
有一声抑制不住地干呕响起。
“这就吐了?”游家二娘眼神尖利地看过去,冷笑一声:“我只是随便这样说说而已,你们就已经接受不了,竟然还想让大柱哥说出前线战场的真相?那只会比我看到的这一切还要更血腥,更恶心!”
高大柱终于受不了了,崩溃般嘶声大喊道:“别说了!我他娘的让你别说了!”
“凭什么不让我说?!”游家二娘的声音里终于拖了哭腔:“你们不都想要知道我当年去澜庭江边寻亲后,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不敢在夜里睡觉吗?这就是你们想要知道的战场,你们想要的真相!还想听吗?还有人想要听吗?!活在谎言里不好吗?!我们不是本来就一直活在谎言里吗?”
一片鸦雀无声。
只有游家二娘大口大口喘气的声音回荡。
凝辛夷的心中也至撼无声。
她没有想到,这样荒芜的村子里,竟然还有为了寻到自己亲人尸首而亲自去了战场前线的坚韧女子,原来这才是这位游家二娘成为了这村子里唯一的女更夫的原因。
——因为她不敢睡。
她一闭上眼,就会被战场上那样惨烈的场景惊醒。
她的人生被毁了两次。
一次是一轮轮地征兵役时,她送走了自己的大儿子,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小儿子,最后是她刚刚满十三岁的小儿子。
一次是她克服了所有的困难,拼着要为家人敛尸骨归乡的倔强,深一脚浅一脚地终于走到了战场上,却发现横尸遍野,秃鹫横飞,她被血腥气冲得睁不开眼,胃里翻江倒海,吐了又吐时,那些支撑她这一路走来的倔强终于开始土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