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焘峻然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扭头对随侍在一边的沮渠牧犍道:“秋日群兽肥壮,但朕的马匹亦肥壮,今日算是收获一般吧。”
牧犍赶紧赞了一连串的话,直到看见拓跋焘撇过头去不想再听的样子,才停下口道:“陛下英武,可惜下臣驽钝,今日射猎的战功,实在叫陛下见笑了。”他手搭凉棚,望了望远处:“过了那山,就是姑臧了。”
姑臧其时是北凉的国都,在河西地区是要塞之地。虽然北凉地处险要,但是毕竟在北魏的笼罩下,只是区区小国,拓跋焘不屑地望了望远处,笑道:“听说,你那个当太子的阿兄死了?”
“是。”牧犍屈了屈背,“家父正是伤心又犯愁呢。”他若有深意地望了望拓跋焘,拓跋焘却像没看见一般,突然夹了夹马腹,对身边其他从人道:“快看!前面不是麋鹿群?朕要几只活的,做鹿血酒!”
他一声呼喝,下面齐声应答,而皇帝一支鸣镝射出,立刻是千万支羽箭随之而出,密密麻麻如在天空覆盖了一层青灰色的云翳,一阵弦响之后,狩猎的大军齐刷刷跟随着拓跋焘的黑马,追到山丘上的灌木丛中去了。
这一天的秋狝,收获极丰,猎到的麋鹿几乎是堆积成山。晚上,营地里燃起篝火,一色的男人们饮酒吃肉,划拳猜枚,玩得不亦乐乎。拓跋焘豪饮一通,觉得浑身燥热,出帐吹风,抬头便见天似穹窿,而碎沙似的银河横贯其上,他带着三分醉意,轻声吟唱着:“招摇西北指,天汉东南倾……”而心里所念的,是另一人曾在他耳边带着笑意的低唱:“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陛下,风大,当心着凉!”
一领斗篷贴心地披在他的肩头,拓跋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惊愕回头去看,才自失一笑:“牧犍啊,原来是你。”
“是。”沮渠牧犍此刻已经是十八岁的壮实少年,在拓跋焘面前恭恭敬敬,“陛下是万乘之君,需为国人保重,亦是为社稷保重。”
拓跋焘看着面前正在最好年华的牧建,带着些欣慰,也带着些遗憾,点点头:“朕也有你这样的少年时啊,那时候胆气大,轻敌冒进,倒也立了些战果,不过现在想来……”
他似若无意地拂了拂身上假想中的征尘,带着些回忆的憧憬:他曾深入大漠,追击柔然,竟然把不可一世的柔然打得丢盔弃甲;他曾带着三万军队,攻打铁桶一般的统万城,把六万守军一举歼灭;他曾不顾劝谏,进入尚未平定的统万皇宫,俘获了赫连皇后;他曾孤身与赫连昌在山中射猎,不怕同样高大雄健的赫连昌生叛逆之心……他还曾扮作小兵潜入长江之南,仔细观察荆州、彭城等要塞的地形,不意无心插柳,如今竟得一片绿荫。
他回头看看身边毕恭毕敬的少年郎,闲闲问道:“论序齿,你只是老三,你二兄若继承你阿父的位置,你当如何?”
牧犍自在地轻声笑道:“我原来就没有做他想。只是……”他停了停,偷眼望了望拓跋焘的脸色:“只是怕自己没出息,没脸娶媳妇。”
再没出息,也没听说当皇子的会娶不到媳妇。拓跋焘却知道他言下之意,想想觉得好笑,“呵呵”数声,拍了拍牧犍的肩膀,也不多言,更不给他任何承诺,转身回了自己的营帐。
皇帝的校猎终于结束了。这次收获极丰,仅仅麋鹿就有数千头之多。拓跋焘先行到了台城,叫随扈的大臣古弼:“你发诏,发五百乘牛车为朕运送猎获。还有,即日还都,挑些好马来。”
古弼挂着一张脸,似乎要说话。拓跋焘一挥手:“笔头!领诏就是,不必多言!”
古弼长一个尖脑袋,偏偏头发又秃,拓跋焘酷爱给人取外号,人前人后都这么着叫古弼,弄得“笔公”干脆成了古弼的大号,人人都这么叫。古弼摇了摇头,从黄门那里接过诏书叹着气走了。
拓跋焘等他走了,那脸上才露了一点孩子气的笑容,转脸对宗爱道:“你觉得笔头会乖乖奉诏么?”
宗爱哪敢猜这些事,陪着笑装着傻:“笔公是陛下的臣子,应当要奉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