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所住的宫室,四面帘幕重重,窗户紧闭,显得幽暗。刘义隆在浓浓的药味中闻到淡淡的血腥味,不由心惊,抢上几步到得袁齐妫的榻前。
皇后身边贴身侍奉的宫女正捧着瓷杯伺候袁齐妫漱口,见刘义隆来了,忙唤了声“陛下……”准备行礼。刘义隆摆手道:“你好好伺候好皇后就是!”袁齐妫披散着头发,抬眼望了望丈夫,面无表情,把口里含漱的水吐到了唾盂里。
刘义隆已经近前,看到唾盂里的水在昏昧的光线下殷红色的幽深反光,心头一悸,问:“是……咯血么?”
小宫女看看袁齐妫,不敢答话。袁齐妫仰着面对着天花上的承尘瞪视着,也不发一言。
刘义隆心酸,坐到她的榻边,柔声道:“阿齐,是我错了,一直以来太忙,都没有顾得上你,对你疏忽怠慢了!阿齐,三郎不是有心冷落你,不过因着你是我最知心的人,我以为你定然懂我对你的心意!……”
袁齐妫不说话,瘦瘦的脸颊上陷下去一层,此刻又出现了一个小涡,却绝不是笑靥,只是那过于清瘦的双腮由于冷笑而形成的痕迹。她的双眸还是直直地望着空中,似乎目光要穿透上头朴素的穹顶,看到天宇之外。
刘义隆探手握住她的手。那手在被窝里抖动了一下,用力想抽开,可刘义隆牢牢握着,带着他少有的霸道。他流着泪哽咽着说:“阿齐!阿齐!你究竟怎么了?你和三郎说说话吧!”
他哀伤地自顾自说起来:“阿齐,你还记得吗?我们初识的时候你才十三岁,你阿父带着你和你其他兄弟姊妹在钟山郊游,你穿得是最朴素的一个,可是依然是最飞扬耀眼的那一个!我一见到你啊,就被你迷住了。先帝知道了我的心思后,便着司徒向袁家提亲,几个嫡女都看过去,最后司徒也说,还是庶出的那个最有贵相……”他仿佛真的陷入回忆中:“我们在荆州时,怎么过得那么美好呵!你懂我,我也懂你,彼此相惜,彼此相敬,‘举案齐眉’都不足以形容我们之间的深情。你还记得吗?那年你十五岁生辰,你说,自己几乎从来不过生辰,但每次都会许一个愿。那次你把愿望告诉我,我还笑你——”
他蓦然停了口,目光望向榻上的人,她已经别转了头,却清楚地可见,她眼角一痕晶莹慢慢延伸向耳边。
那日,十五岁的袁齐妫带着青涩而真诚的笑,对他说:“三郎,我只愿——‘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她巧笑倩兮,带着少女明媚的美丽,她笃信,两情相悦的他们,就算以后会有妾室,也不会阻挡他们的心永远相通。刘义隆那会儿年纪也轻,用两人调笑时常带的腔调笑话她:“阿齐,你没有听说么?生辰时许的愿,要藏在肚子里才能实现。你这对我当面锣对面鼓地说出来,那可就不灵了呢!”……
好傻!刘义隆觉得脸颊上两道热流滚过,他那时和袁齐妫笑闹做一团,怎么都不会想象这话竟然是一语成谶!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卓文君何其绝然地写下这首诗,哀而不怨,不是她心里爱到无恨,而是她自有她的尊严和骄傲,如果被欺骗了,就绝不再相信,如果被抛弃了,就绝不再回头!
这样决绝而倔强的勇气,与袁齐妫何其相似!
如今,她不肯对自己说话。刘义隆心头泣血,只怕她心里默念的,亦不出“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的诗行!“阿齐!阿齐!”他哀哀地求她。以她的聪慧和解语,必然知道他的意思:他后悔了,想再要一个两个人再次琴瑟和鸣的机会。可是,她既然已经决断了,就把遗憾留给了刘义隆!
袁齐妫扭头看看榻边握着她的手、泪流满面、声声哀呼的刘义隆,一句话也没有回,慢慢地,然而坚决地把自己的手抽开,然后拉起被子,把自己的头蒙了起来,再不看自己的良人一眼。
意味着“就此别过”。
刘义隆呼唤了很久,几次试图把被子拉开,可是重病之人,竟然有着出奇的力气和犟性,死死地拽着。刘义隆不敢太过用力,只觉得心里空得发痛,最终无奈而去。
隔日,皇后袁齐妫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