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缓声说着话,青崖就算没有气力,也尽量地与颜在搭讪,仿佛怕停顿一会儿,颜在就走开了。
苏月心里有些难过,同颜在打了声招呼,让青崖好好将养着,便独自回圆璧城了。
一时官舍内只余他们两个人,青崖隔一会儿就睁开眼看看颜在,人在眼前,心里就说不出地熨帖,甚至笑道:“早知道病得要死了,就能留下你,我该早些病的。”
颜在很怕听到他说丧气话,“年纪轻轻,什么死不死的。陛下跟前的班领去解苏月的禁时,向她透露过,陛下命人手下留情了,五十杖只打了小一半,你的伤情不算太重,死不了的,放心吧。”
人走到末路,其实对自己的命运看得很透彻,能再活几日,心里是明白的。可她这么安慰自己,不能让她伤心,他顺着她的话头“嗯”了声,“我受刑的时候,自己数着数呢,一共挨了十七板子。打得也不算重,否则我不能活着回来,也见不到你了。”
颜在看着他的脸,心里的悲戚无法言喻,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心地照顾他。
那十七板子虽然没往死里打,但落到身上是实打实的。后来替他换药,见皮肉表面没有破开,皮下却蓄着一汪浑浊的水。就像头一年的柿子没来得及采摘,到了第二年春不至于霉烂,但里面早就腐朽了,变质了,不敢上手去触碰。
如今的青崖就是这样,除了笞杖的伤,她也发现了一些陈年的瘢痕,不必去仔问,就知道是多年之前留下的。
颜在眼里裹着泪,换药的时候手在颤抖,好在青崖看不见,只是轻轻吸着气,说疼。
“好了好了……”她尽力安抚他,“一日比一日有起色,再过两天就痊愈了。”
可是后来青崖连疼都不怎么喊了,人很快地消瘦下来,问颜在:“我能仰卧么?总这么趴着,我看不见你的脸。”
颜在就和仆妇合力,把他翻转过来,他躺定后一笑,“总算能喘上气了。我这两日胸口憋闷得很,脖子也快僵了……颜在,我身上一点都不疼了,可能真的好起来了。”
颜在没有照顾病人的经验,他说不疼了,她就真的以为他向好了。欢欢喜喜说:“我让伙房给你炖个肘花汤,吃了好补身子。”
青崖没有拒绝,她说吃这吃那的时候,自己也确实馋了。心想着填饱肚子有了力气,说不定真的能和命运挣一挣。
外面的天气,已经变得很冷了,窗口有光斜照,正好打在他的书案上。他曼声和她说起小时候的事,说自己是家中最小的儿郎,是爹娘盼了许久的老来子。
“族中所有亲眷都有儿子,只我爹娘没有,在族人面前总是抬不起头来。他们都说我阿爹为人太刚直,以前办的案子杀人无数,伤了阴骘才绝后,说得我阿娘大哭了一场。后来夜里做梦,梦见神人送了她一把笛子,不久后就怀上了我。”他浮起一个无奈地笑,“我就是那把笛子,命中早就注定我将来要传扬音声的。可惜我入的是前朝的梨园,如果晚上几年,那该多好。”
已经造成的伤害无法避免,颜在尽力开解他,“以前的事,咱们不去想了,好不好?记着高兴的,把不好的都忘了,才能更好地活下去。”
青崖缓缓转动眼眸,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两排阴影,点头说好,“不去想了。不过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两位阿姐来看我了,她们有说有笑的,并不凄苦,应当在那边过得很好。可是她们来看我,是不是要接我走?一家人去那边团聚,其实也挺好的。”
颜在心里直打鼓,忙阻止了他的念头,“我们老家说身体欠佳,火气不旺的时候,会梦见已经过世的亲人。等到身体养好了,阴气近不了身了,就再也梦不见了。”边说边退下自己手上的镯子,戴到他的手腕上,“用金压一压,金子能辟邪,不信今晚再试试,定是梦不见了。”
他抬手发笑,“我又不是女郎,还戴这个。”
颜在说:“借给你,等你病好了,一定要还给我。”
他慢慢点头,“到时候加倍还你,我要给你买首饰,买很多很多的首饰。”
颜在脸上笑着,心却忍不住下坠落,总觉得预兆不太好,今天的青崖,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了。
后来肘花汤炖好了,送到他面前,他只喝了一口就喝不下了。煎好的药也不愿意再喝,微喘着说:“我咽不下去,嗓子里有东西堵住了。”
颜在很害怕,让人请太医过来看,太医看后神色难辨,却说脉相平稳,一切安好,睡一觉就会有起色的。
等到把人送到门外,太医才回身同她说:“要留神,不大好。”
颜在愣了愣,半晌才点头,让虾儿送太医出官舍。
站在落日余晖下,她心乱如麻,头一件就是让人回圆璧城给苏月报信,请她尽快过来一起拿主意。
苏月赶来的时候,再叫青崖,他已经不再回应了。呼吸声变得很沉重,又深又长。
两个人相顾无言,唯有垂泪。乐府的乐丞等人得知消息后,也在左右陪同着,到了将近半夜,青崖已近弥留,气也是进少出多,有时杳杳地,好像随时都会断了。
颜在哭不可遏,还记得第一次见他,他白衣红绶坐在小部的乐童中间,回眸一笑惊为天人。这才过了大半年而已,忽然变成了这样,让人难以接受。
乐丞看情况不太对劲,回身对她们说:“娘子暂避吧,这里有我们照应。”
可颜在和苏月谁都没想走,木木地站在那里,无措地迎接即将扑面而来的现实。
床前站立的人弓腰探了又探,最终拽起被褥,盖住了青崖的脸,一切都结束了。他的生命短暂而浓艳,就像一株方外的花,用尽力气开过一夏,盛放时十里闻香,凋谢时迅捷安静。离开了,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第63章
颜在转头问苏月:“青崖真的死了吗?”
苏月心头堵得慌,沉默良久,方点了点头。
颜在哭起来,“都怪我,如果他没有遇见我,现在一定活得好好的。我是他命里的劫数,是他的催命符……我怎么对得起他……”
她哭得气哽,几乎要厥过去,苏月只得搀住她,把她带进了前面的厅堂里。
入夜后的天气,已经很有些凉意了,颜在歪在圈椅里,还在喃喃自语,“如果左翊卫将军点卯,我自己去了,是不是就不会发生现在的种种了,青崖也不会死……”
苏月掖了眼泪安慰她,“他想保护你,就算现在再问他,后不后悔这样做,他一定说不后悔,你又何必太自责呢。”
颜在听完,复挣扎着站起来,“他的后事怎么办?他没有亲人,恐怕没人为他操办。”
她要往外走,苏月忙拽住了她,“乐府的官员过世,衙门会一力操持的。你放心,我托付过府令和乐丞,由他们安排人更衣小殓。我们等停了灵再过去,免得给他们添乱。”
协律坊有专门用作停灵的地方,这点和梨园不一样。梨园因在宫城中,乐工离世须得拉到外面的安乐堂去。乐府的规制比梨园高,那些早与家乡亲人断绝了联系的乐师和乐官,由衙门出资予以善后,因此倒是不用把人运走,整理好后抬到灵堂就行了。
那厢杂役进来,禀报已经收拾妥当了,她们深一脚浅一脚跟着过去,进了小小的灵堂,人已经放在箦床上,乐丞询问贵重的物件可要摘下来,颜在明白,说的是她那个随身戴了很多年的镯子。
摇摇头,她说:“让他带走吧,陪他最后一程。”
派出去置办棺椁的人很快回来了,这里一切从简,就算是停灵,也不像寻常人家能停上好多天。基本是头一日走的,第二日下半晌就发送,毕竟衙门里人员众多,不能大操大办坏了规矩,往后不好驭下。
棺木一到,就要预备大殓了,颜在还有些不敢置信,“不再等等吗?万一他只是一时昏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