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眼神复杂地看了她良久,忽而一笑道:“朕回头就寻个机会,说说朕心中的想法。不过有一说一,辜娘子确实深得朕心,很为朕着想。朕见过居娘子之后,真是感慨良多,思绪万千啊。”
苏月言之凿凿,“定是喜欢的感觉啊。”
皇帝的笑容里,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确实喜欢得紧。朕被拒婚之后,还是第一次觉得一位女郎不错,依朕之见,居娘子比阁下强多了。”
女孩子总不愿意听到自己不如人,他这么说,是否会引出她的不快来,他很想试一试。
结果苏月全无攀比之心,由衷地说那是自然,“居娘子出身显贵,人品可靠,且又长得好看,实在是伴驾的上佳人选。”
结果皇帝只顾朝她冷笑,看得她心下打激灵,“您这么错牙笑,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满意,还是要找茬?”
皇帝说哪能呢,“辜娘子心里惦记的全是朕,费那么大的心力炖汤,让她借花献佛,朕不能不念你的好处。不过朕还是有些好奇,权家提亲之后,你家不是没有应过别家吗,朕要是娶亲了,你心里不会难过吗?”
苏月觉得这才哪儿到哪儿,为了让他安心册立居娘子,她真是把所有贴心的话都搬了出来,“卑下不会难过,只会为陛下高兴。陛下今非昔比,如今是一国之君,早日册立皇后,是国之要务。卑下愿意看陛下有佳人在侧,如此也算将功补过,陛下当真不用担心我,当年您家只向我家提了亲,而我家婉拒的,少说也有三四家,并不会因曾经的提亲者要娶亲了,而有任何不快。”
所以是见惯了风浪,虱多不痒。皇帝凉凉一哂,“你这不是在安慰朕,分明是在向朕炫耀。”
苏月说绝不能,“卑下别无他想,一心为您高兴。”
皇帝颔首,“那你就再高兴两日吧。现在来谈谈你的事迹,听说你来安福宫十来日,接连撵走了两位女郎,若是再留一段时日,这院里恐怕要没人了。”
苏月认为这件事可以解释一下,掖着手道:“不是卑下要撵她们走,是她们要害卑下。一个诬陷我偷东西,一个又勾连他人百般欺辱我。我将这件事回禀了太后,是太后决定让她们回去的,不是我的主张。”顿了顿问,“陛下生气吗?我把这里闹得鸡犬不宁了,您会责罚我吗?”
皇帝说:“朕不会责罚你,反倒要夸赞你做得好,不去纵容恶行,是对自己最大的仁慈。朕说过,要身心舒畅。”
果然这个词不会缺席,她早就料到了。反正只要不惹他恼火,他怎么说都可以啊。
于是含笑往前推了推杯盏,“陛下喝茶。”
皇帝伸出手指,扣住了杯耳,杯口贴上嘴唇,又迟疑地移开了,“你没往杯子里下毒吧?”
苏月摆手不迭,“不敢不敢,卑下还想活命呢。再说先前送过去的鱼羊鲜也是我做的,我若想下毒,也不等到现在了。”
皇帝这才放心抿了一口,“那道汤做得还不错。”
苏月露出了一个甜笑,“陛下若是喜欢,我下回还给您做。”提起茶壶,又给杯中添了一点,边添边打探,“陛下,我听说前朝的老乐工能归家了,那新朝的新乐工呢,何时有恩典?”
皇帝道:“去年才刚征选,今年就想回去?朕已经给了梨园足够的优待,要得更多,就得寸进尺了。不过乐工和宫人在职的年限,朕前几日与尚书省也有提及,古往今来的王朝若不是为开源节流,鲜少会放她们出宫,朕思量再三,新朝应当根除这些弊病,人虽要用,但不能用上一辈子。朕打算定个八年之期,不管几岁应选,役满八年都放出去,让她们与家人团聚。”
苏月脑子转得飞快,她们这批入选的人,大多是十七八的年纪,如果八年放出去,那时已经二十六了,虽还不耽误婚嫁,但这八年也着实难熬啊。
“何不定个五年呢,我觉得五年正好。”她笑眯眯道,“五行为五,金木水火土,圆满齐备。”
皇帝凉笑了声,“一巴掌也是五,你还觉得五是个吉利数吗?”
苏月没计奈何,试探道:“那六年呢?六总是不折不扣的吉利数了吧!”
皇帝一脸漠然,“梨园的乐工,十年都未必调理出一个好的。尝禘、食飨、王师大献都要人,仁政是一回事,无人可用就是另一回事了。”
苏月有些泄气,“那七年呢?七年回家都已经是老女了。”
皇帝拿眼梢瞥了瞥她,“容朕考虑一下。”
苏月原本不抱希望了,忽然听他这样说,顿时大感意外,“当真可以考虑一下?”
皇帝说:“朕这个人,还是很有同情心的,梨园子弟的辛苦通过你,都看在了眼里。不过新朝刚建立,太多的当务之急要去办,朕也须分出个轻重缓急。今日听你陈情,这七年之期就当是你的谏言吧,记录在册,回去朕再与宰辅商议。”
苏月搓起了手,“又算我的谏言啊?若长此以往,卑下是不是可以争取个言官当当?”
皇帝说你想得挺美,“三言两语就想做言官,怎么对得起那些饱读诗书却没能中举的学子。不过你可以尝试当个女官,离朕近,所有意见都可直达天听,不错吧?”
苏月斟酌了下道:“确实不错。卑下从民间来,又入了梨园,那些腌臜的人和事见了很多,足可以与陛下说上一夜。我要向陛下谏言,把那些欺负过我们的权贵都就地正法,譬如那个左翊卫将军、茂侯,还有白溪石。”
皇帝道:“私德不修,朕早晚会寻由头开革他们,只不过不是现在,须得一步一步慢慢来。”
“还有。”她拖过杌子坐到他对面,“我心里记挂着一个人,陛下可能帮帮他?”
“谁?又是裴忌?”皇帝冷了眉眼,“不过是派他出巡,又不是去杀头,这你也要来求情?”
苏月说不是,“卑下记挂的,是早前小部的那位小郎君,青崖。这青崖啊,真是说来话长,我从未见过这样情深义重的孩子,可越是重情义,越是苦难深重。陛下,您提拔提拔他吧,他是小部最拔尖的乐师,精通音律,各色乐器都会弹奏,如今人在乐府,也不知怎么样了。您给他个小官做做,反正也不占朝堂上的名额,别让他再受人欺负就行了。”
皇帝越听,眉毛拱得越高,“你这是在对朕许愿?官都能随意讨?”
也许是有些僭越了吧,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机会不常有,不得紧紧抓住吗。
“您对卑下来说,比老天爷都管用。”苏月谄媚道,“卑下求老天爷,老天爷未必愿意理睬卑下,但卑下求您,万一不成还能打个商量。”
这话听得皇帝龙颜大悦,唇角忍不住要仰起来,得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勉强压下。
“空口白话的许愿,你对老天爷也这么无礼?”
苏月说那倒不是,“去庙里不得添些香火吗。有时候许愿,得往池子里丢钱币……”说着忙起身,到匣子里一通翻找,找到一枚铜钱送到他面前,“我求陛下办事,每求一回就给您一枚钱,这样您便可以有求必应了。”
皇帝嫌弃地从她指尖拔出了这枚钱,“求朕办事,竟这么便宜?朕收了你的钱,攒够多少能反过来要求你?”
苏月说十次吧,“十次可以兑换一次。”
皇帝说凭什么,“凭你是女郎?这哪是你在求朕,分明是朕在求你啊。”
“那您干不干?”苏月道,“您是天子,办事多容易。而卑下这样的蝼蚁,须得粉身碎骨才能报效您一次,能一样吗?”
这算法……好像也有道理。
皇帝被她一顿忽悠,心想算了,堂堂的帝王还能与她斤斤计较吗,便把这枚钱币收进了袖袋,然后又朝她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