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答应皇帝的那些漂亮话,这时在父亲面前全忘了,“阿爹看人果然准,当初没应下这门婚事,就是有先见之明。”
辜祈年心疼女儿,追问:“那人对你,没有毛手毛脚,存心轻贱吧?”
苏月摇摇头,“那倒没有,若说私德,陛下还是十分君子的。只是有时候总和我过不去,小肚鸡肠,行为也乖张……总之不是良配,若是当年应了这门婚事,我肯定活不长。”
听得辜祈年直唏嘘,庆幸不已,“还好还好,多活了好几年。”转头再看女儿,愁眉道,“你阿娘还等着我接你回家呢,这事办不成,她该多失望啊。”
可惜无能为力,冯抱真都已经把金佛还回来了,唯恐再沾染上他们,上都之路可说是全断。如今苏月又入了内廷,这下更不好斡旋了,总不能行贿行到太后头上去。父女两个垂头丧气,相顾无言,梨园还有个白云亲舍能探望,掖庭中会亲的地方又在哪里,还能有机会相见吗?
不过苏月懂得宽父亲的怀,“等我在宫中混熟了,可以往家写信,给爹娘报平安。”
事已至此,辜祈年点了点头,“罢,万事不要只看眼前,眼光要放得长远些,一切都会有转圜的。”说着复又笑笑,“至少你人好好的,没有消瘦,还长了个儿。”
苏月说是,“儿女终有离开爹娘的一日,阿爹就当我来上都闯荡了,不用时时挂心我。”
话虽这样说,伴君如伴虎,这岂是寻常的闯荡啊。辜祈年不便表现出伤怀来,怕惹得女儿更不舍,便道:“阿爹的生意慢慢再往北做,到时候走动的机会多了,只要入上都,便来探望你。”
后来又说了些体己话,看见国用远远探了探头,苏月知道时候差不多了,这是催她回去了。无奈只得道别,叮嘱阿爹路上千万小心,身上带着值钱的东西,出门在外不安全。
辜祈年说放心,“阿爹走远道,身边都会带上三四个好身手的护院,出不了差错的。你去吧,万事谨慎,须知道什么都是身外物,保命最要紧,记住阿爹的话。”
苏月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辜祈年站在茶庐里,一时百感交集,颓然跌坐了下来。
隔了好一会儿,台阶前的日光里移来一个身影,挡住了大片天光。
辜祈年抬眼一顾,见一个高挑清隽的男子出现在庐前,一双孤傲的眼睛直望过来,虽带着一点笑意,但说不清道不明的,震慑人心。
他忙站起身,谨慎地拱了拱手,“这位郎君面生得很,是来找在下的么?”
第31章
那人张口应答,好清贵的嗓音,淡漠却又充满力量,“阁下可是辜翁?”
“是,在下辜祈年,不知郎君高姓大名?”他边说边往庐内引,“请郎君入内说话,坐下饮一杯茶吧。”
那人也不推辞,提了袍子迈进来,袍底的金丝龙纹绣乍然一现,像雷霆闪电一样劈在辜祈年的眉心。他顿时明白过来,这是大人物找上门来了,曾经拒过婚的人终究要同他见上一面,只是不知为了炫耀而来,还是为寻仇而来。
心里惴惴不安,鬓角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他想过辜家会惨遭报复,但从未想过皇帝会纡尊降贵,特地赶来见他。
无论如何,先放低姿态总没错,也不用等人亮明身份了,忙退后两步跪地泥首,扣着青砖道:“卑下辜祈年,恭祝陛下长生无极。”
皇帝回身笑起来,“朕才说了一句话,就被辜翁识破了,可见辜翁果然慧眼如炬,能断阴阳啊。”
然而这句话里,怎么听都充满了调侃的意味,辜祈年战战兢兢道:“卑下不过是个钻营的商户,目光短浅,不敢承陛下谬赞。”
皇帝还是有风度的,亲自上手虚扶了一把,“辜翁不必多礼,起来说话吧。”
辜祈年撑着膝头站起身,退到一旁站定,因摸不准皇帝的用意,不敢贸然出声,只俯首静静等待皇帝发话。
皇帝的语调很温和,“朕曾听家母提起过辜翁,早就想见辜翁一面,可惜总不得机会。早前是因战事吃紧,后来又忙于立国,连姑苏老家都不曾回过。”说罢又问,“不曾登门拜访过辜翁,辜翁不会因此怪罪朕吧?”
辜祈年脑子发懵,差点又跪下来,心道婚事都不成了,还登门拜访做什么?自己是宁愿一辈子都不与权家打交道,他走他的阳关道就行了。如今竟特意问一声,会不会怪罪……谁敢怪罪,不被诛九族就不错了。
“不、不……”他忐忑道,“陛下折煞卑下了。卑下不过是微贱的商户,怎敢劳动陛下驾临。今日陛下垂询,已是卑下不敢设想的恩典,卑下心中惶恐,甚是为以前的有眼无珠懊悔……陛下若要怪罪,就请责罚卑下一人,与家人无尤。尤其我家女郎,她只是个听话的孩子,父亲如何决定,她便怎么遵循……”
说到最后,又要跪下,还是皇帝先一步拦阻了,笑道:“辜翁言重了,原本婚嫁之事就该听从父母之命,太后喜欢贵府上女郎,派人登门求亲,贵府上自然也要多作考量,为女郎的婚姻大事把关。朕料想,辜翁是因没有见过朕,且又忌惮武夫粗鲁,不敢托付女郎。今日朕正好闲来无事,特地来见辜翁一面,也好为自己正名,免得辜翁对朕成见太深,伤了同乡的情义。”
所以这是为了维持同乡之情,才赶来让他刮目相看?他知道这只是个委婉的说法,心里只管惴惴,皇帝陛下的胜负心未免太强了些。
“辜翁请坐。”对面的人道,“站着说话不便,左右没有外人,不必拘礼。”
辜祈年哪里敢坐,掖着手道:“圣驾面前,岂有卑下落座的道理。陛下有话尽可训示,卑下无不从命。”
皇帝便也没有强求,自己踅身坐下来,略顿了片刻问:“辜翁不日就要回姑苏了么?”
辜祈年说是,“家中还有生意,一大摊子事等着卑下回去料理。卑下打算明日就启程,尽早返回姑苏,免得家里人担心。”
皇帝慢慢颔首,“山高路远,辜翁路上多珍重。”
辜祈年说是,其实心头盘桓的话,一直没敢说出口,但眼下境况已然这样了,再不说就来不及了,遂壮了壮胆,向座上的人长揖下去,“卑下知道陛下宽宏,今日来见卑下,并未降罪于卑下,实在令卑下感激涕零。然卑下斗胆,还有个不情之请,陛下与小女有过些接触,想来知道她说话耿直,没什么心眼,若有得罪陛下之处,求陛下圣恩浩荡,宽宥于她。卑下只是商户,苦于不能报效陛下,如今姑苏城仍在营建,卑下愿略尽棉力,助朝廷充足粮草,加固城防。只求……小女在宫中能得庇佑,若是犯下罪过,请陛下留她性命,除此之外,卑下就别无他求了。”
听完他这番话,皇帝倒有些感慨,可怜天下父母心,混不吝的辜苏月看来从小是在蜜罐子里养大的,所以才这样眷恋父母。一脚踏进了名利场,也没有想着往上爬,一心要回家找爹娘。
辜祈年呢,是捏着心向上祈求的,毕竟得罪过人家,那点钱财对皇帝来说算得了什么,哪天下令抄了辜家,钱照样不都充公吗。
皇帝沉默良久,没有说话,时间越长,他就越提心吊胆,不知自己的莽撞,会不会招来额外的灾祸。
等了半晌,终于听见皇帝微叹,“辜翁的拳拳爱女之心,朕都知道了,姑苏的城防,朝廷已经拨款下去,用度并不短缺,不必辜翁破费了。至于小娘子在上都的一切,辜翁不必担心,她虽然耿直,但天质自然,只要不做出太过出格的事,朕自然保她周全。”
辜祈年闻言大喜,连连拱手,“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皇帝依旧是和颜悦色的样子,到这时才言明来意,“朕十三岁入军中,后来鲜少回乡,对辜府上的生意不甚了解,只听说辜翁是开质库的。不知辜翁在城中有几处铺子?若是举家搬到上都来,是否难以收拢家业?”
辜祈年吃了一惊,“陛下的意思是?”
皇帝笑了笑,“小娘子对家人很牵挂,朕看她伤心,也有些于心不忍。朕想着,在上都城中赐你们府邸和铺面,你们来后照旧能做老本行,如此既不伤筋动骨,家人也能团聚,辜翁意下如何?”
辜祈年简直要以为自己听错了,惶然抬起头来,直愣愣地看着皇帝。
皇帝说怎么,“辜翁觉得为难吗?若是为难,朕也不能强求。”
辜祈年这才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失仪了,忙低下头道:“陛下如此厚爱,令卑下如坠梦中……卑下生于微末,对新朝毫无寸功,怎敢生此非分之想。”
皇帝便不说话了,过了会儿才道:“朕听过辜翁义举,战乱的年月里开仓放粮,振济灾民,仅凭这点,朝廷就应当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