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道:“急什么,先养病,养好后何去何从,朕自有安排。”
可这又是什么地方呢,苏月转动眼珠四下打量,高深的殿宇,珍贵的家什布置,还有沉沉垂委的金丝绒帐幔。
通常男子把人劫到一个地方,必定是存着金屋藏娇的目的,她戒备地望着眼前人问:“陛下把我弄进寝宫了?寝宫里私藏女郎,陛下是要我做不见天日的玩物吗?”
皇帝看她的目光简直充满鄙夷,“你脑子里整日装的都是什么男盗女娼,谁说朕把你藏进寝宫了!这里是玄清殿后佛堂,东面是太后的安福殿,北面是命妇朝堂。朕劝你不要轻举妄动,若是闹出动静来,头一个惊动的就是太后。你不想太后与你算旧账吧,那就老老实实窝在这里,不要声张。”
苏月惊愕地望着他,只觉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
“你到底要做什么?既不要我献身,又不让我回家,拿佛祖和太后镇压我,是何居心啊?”
皇帝眯着眼睛,从那深沉的渊底漾出一层浮光,“朕做这开国皇帝很辛苦,朝中的旧部要压制,前朝的老臣要安抚,不得不动用铁腕诛杀清缴,不令臣僚功高盖主野心膨胀,不令皇亲国戚仗势行凶。可朕只有一双眼睛两只手,要将偌大的朝堂盘弄在股掌之间,就需扶植亲信,借力打力,不停地算计。算计让人心力交瘁,你深有体会吧?所以朕得给自己找些消遣,你若是回姑苏了,朕的消遣就没了,朕舍不得。”
苏月张口结舌,“陛下拿我做消遣?还不是因为那点旧怨,不依不饶。”
皇帝说是啊,“毕竟朕长到这么大,还没有人如此下过朕的面子。不过娘子对朕来说还是特别的,愿意献身的女郎常有,像你这样不屈不挠的不常有。朕决定了,先治好你,再把你举荐给太后。她宫中有十二位女官,你人缘好,进了安福殿定能交到新朋友,朕一点都不为你担心,真的。”
第30章
真的?
他担不担心,对她来说有任何妨碍吗?
老天爷,她已经不知道人生还有多少坎坷在等着她了。真是谢主隆恩,要把她举荐给太后,自己捉弄完了,还不忘孝敬一下老母亲。太后憋了三年多,入京都特意从辜家门前经过,这要是落到她手里,自己不知是否还有好日子过。
苏月惨然说:“卑下有个大胆的妄想,可以不去安福殿,直接上御前伺候吗?”
皇帝朝她笑了笑,“一个连长命缕都不会编的女郎,朕觉得你应当没有这本事,能够留在朕身边。”
没有本事可以学啊,苏月道:“其实端茶递水我也会,我还会研墨铺床、更衣擦身。总之上面怎么吩咐,卑下就怎么做,一定做到陛下满意为止……顺便问一下,宫人在宫中服役是有年限的吧?等我年满二十五,可以回家吗?”
回家回家,三句不离这个宗旨,十分令人不快。
皇帝道:“也有二十五回不去的,留在宫中当傅姆,教导新入宫的宫人,侍奉完皇帝侍奉皇子,侍奉得好,能荫庇儿女。”
可是都回不去了,哪来的儿女让她荫庇。她又生出了一个奇异的想法,“那陛下会为宫人指婚吗,找个合适的人结成夫妻,才能荫庇子孙啊。”
皇帝板着脸看她,“你能不能想些实际的东西,为何不是想献身,就是想嫁人?”
为什么,他不知道吗?苏月惆怅地说:“我自小没有离开过爹娘,幼时断奶送到外祖母家,我阿娘想我想得睡不着觉,第二日就把我接回去了,我实在不忍与爹娘分离。”
皇帝心道果真是捧在掌心养大的孩子,真是吃不得一点苦。不过他更关心另一个问题,“断奶失败了?你又喝上了?”
苏月有点不好意思,“倒也没有。我阿娘抹了辣椒,我吃了苦头,后来就死也不肯吃了。”
皇帝叹息,“果真和你打交道,伤你八百,得自损一千。”顿了顿问她,“听说你装病的本事,自幼就颇能唬弄令堂?”
苏月讶然,“这话是我私下和颜在说的,您怎么会知道?”
皇帝说:“隔墙有耳,有些话不能随意说,祸从口出的道理千万要记住,尤其是身在宫内。”
所以一切尽在他掌握,苏月觉得自己就是个蚂蚱,跳不出他的笊篱。
黯然神伤,她两眼呆滞地望着殿顶道:“我阿娘心思不复杂,蒙骗她很容易。”
皇帝怜悯她的单纯,“你没想过她早就识破你了,只是疼爱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这么一说,苏月更难过了,“想阿娘,想见她。”
皇帝没理会她的喋喋不休,“你说令堂心思不复杂,朕看你才是真简单。她装不知道,居然能瞒你十几年,你是一点也不往深了想啊。”
他坐得这么近,还一句句直戳人心,要多讨厌就有多讨厌。不过是去太后宫还是去御前,这件事需要仔细分辩,她试图再与他打商量,“我在梨园学的琴技,荒废了很可惜……”
皇帝横了她一眼,“是舍不下白少卿,还是觉得留在那里仍有机会因病内退?”
然后她就语窒了,发现哪个原因都对她不利,“那卑下还是侍奉陛下好了。”
皇帝脸上露出一点笑意,“你想侍奉朕?徽猷殿内外女官不多,且都是核定永远不能离宫的,你决定了,要来朕身边伺候?”
果然她犹豫了,支支吾吾道:“容我再想想。”
“还是去太后身边吧。”皇帝游说,“那里都是要做女官的人,且眼下还没定名号,你要能讨得太后欢心,太后放恩典让你出去,那你就能光明正大回姑苏,再不用藏着掖着了。”
这也算富贵险中求,她思量再三艰难地作了决定,“那好,我上安福殿侍奉太后去。”
皇帝点了点头,毕竟做御前女官起点太低,太后宫里挑选的人,都是日后为扩充掖庭的。他这是公然替她插队,她不知感恩还与他讨价还价半天,要不是看她端午给他做过长命缕,他连理都懒得理她。
一切安排妥当了,他偏身问她:“现在痊愈了吗?”
苏月因碍于脸上起了红疹,狼狈模样不敢让太后看见,立刻闭上了眼,“没有、没有,头晕头疼。”
皇帝也不揭穿她,调转视线望向床榻一角的包袱。她出逃的全部家当都在里面,不知装了些什么。虽说翻人包袱不太好,但又架不住好奇,便悄悄伸手扯了下。
可惜头一次没有成功,第二次些微露出一角,只是看不真切,索性寻了个由头正色问她:“梨园可有人趁机让你往外带信件?朝中正严查官商勾结,朕看你畏畏缩缩,不免有些怀疑你啊。”
说起官商勾结,苏月势必要撇清的,谁让她家就是“商”呢。
她说绝没有,“陛下不信可以搜我的身。”
皇帝表示倒也不必如此上纲上线,“检查一下随身携带的东西就行了。”
然后俯仰无愧地解开了她的包袱,打眼一看,只有两件斗篷,其中一件还是他赏的。这下就算想寻她的不自在,也拉不下这个脸了,心里有些高兴,但要尽力按捺住,淡声道:“在梨园呆了大半年,一点家当都不曾积攒下,那些下帖子邀你们的勋贵府邸竟这么小气,不给赏银吗?”
苏月说不是,“钱财乃是身外物嘛,我已经要死了,还在乎那个做什么。我最看重的无非是这两件斗篷,一件是我阿娘珍爱的,另一件是御赐,不管到哪里我都得带着,这是感念母亲的疼爱,感念陛下的天恩浩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