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瑶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看见了父亲买醉憔悴的身影、经常去洗衣的那条河边,还有师兄拉着她的手笑着说要保护她的样子,甚至还看见了被一眾贵女们轻视时,凌思嬡挡在她身前维护她的情境,最后是阿尹……
再清醒时已是入夜。
她睁开眼,视线模糊了一会儿,才渐渐恢復清明,角落的烛光跳动了一下,惊动了旁边坐着的靳尹。
「醒了?」他走过来,探了探她的额头。
常瑶微微牵扯了嘴角,有些虚弱地应了一声,转头就看到他坐在榻边,双眸漆黑,安静地看着她。
「早上一听你掉进水里,衡阳君便急得赶来,幸好还来得及,你怎会这般不小心?」
他说得平淡,没有半分提及自己,可常瑶却知道他当时肯定也很担心。
她低头,握住他的手,半晌才听见头顶上的声音,低声道:「没事便好。」
常瑶“嗯”了声,想起落水后的事情,问:「对了,那我落水之后……」
「我们赶到时,你已经被救上来了,倒是旁边的茹夫人浑身湿透,听撑船的人说,是茹夫人把你救上来的,不过没多久便晕了过去,也没机会多问。」
茹夫人?
是她救了自己?
她那样的身体,还跳进水里救她,岂不是……
常瑶皱眉,心里顿时觉得有些愧疚,急忙问道:「那她怎么样了?」
「听说夫人水性不错,应该不要紧,就是可能受凉了。」语气一顿,他看着她道:「倒是你,落水也着了凉,还操心别人,你是太子妃,身子也该多上点心。」
常瑶知道他是安慰自己,没继续再说,听话得喝了药,又在靳尹的陪伴下好好休息,睡了过去。
模模糊糊中,似又想起了那个未完的梦,最后停留在靳尹的人影上,却是一道模糊的影子,怎么看也看不清……
等常瑶睡下,院内彻底安静下来。
靳尹起身走出房间,院内飞来一隻通身漆黑的乌鸦,盘旋在院子上方。
郡守府守备森严,每日皆有侍卫守备逡寻,寻常信鸽出现在府上,定是会被拦下,但若是这样的一隻乌鸦,旁人见了顶多道声晦气,便挥手作罢。
靳尹伸出手,乌鸦盘旋着绕了几圈,便稳稳地落在他臂上。
他微微垂眸,温柔地抚了抚乌鸦漆黑的翎羽,随即“呀”的一声叫声,靳尹抬起苍白的手指缓缓一掐,便见臂上的乌鸦软软地将头歪向一边,显然已经没气了。
一条生命在他手下轻易消灭,靳尹眼中却是平静不起一丝涟漪,伸手从乌黑的翎羽中摸出摺叠好的纸条。
随手把断了气息的乌鸦往旁边的草丛一扔,一目十行地将纸条上的内容看完,?靳尹低垂眉眼,长睫于脸上垂下一片阴影,若有所思。
他紧紧地攥着手上的纸条,一阵风吹过,很快地有细碎的纸屑混被吹散开来,了无踪跡,半点痕跡也没留下。
寂静的夜里,陆知行得知常瑶醒来的消息,又关心了几句,这才动身回房。
常瑶不是那样不小心的人,此次落水也许另有蹊蹺。
他总是觉得这郡守府看似平常,暗地里也许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在暗中运作着……
陆知行皱眉,手上的折扇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敲在掌上,正沉吟在自己狐疑的思绪里,忽然眼前一簇光影晃动,他警觉地抬头望去,却见到一道熟悉的人影,提着一盏灯笼,鬼鬼祟祟地往后院的偏门走去。
「那是……绿萝?」
这时候,绿萝不在夫人房中服侍,大半夜鬼鬼祟祟往偏门走,是要做什么?
陆知行心下起疑,临时起意,跟上了她的脚步。
黑暗中唯有那盏灯笼,发出微弱的光芒,越往偏门走,四周越是荒芜,就像化作死水一潭,单调而压抑。
不知走了多久,陆知行随她辗转走到一处隐密的林中,绕过弯曲的小径,最后有波光粼粼,投映眼中,竟是白日里常瑶坠落的那个湖畔!
陆知行隐在林中,朝着湖上遥遥看去,神祕的佛堂在湖心之中,燃着微黄的光芒一点,宛如神话里的海市蜃楼。
他微微恍了神,却见一叶小舟出现在视线之中。
起先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忙揉了揉眼睛,再看一次,倒还真的是船!
只是,夜深时分,谁会这个时候礼佛?
陆知行心下起疑,睁大眼睛,看着那小船逐渐靠近,靠在岸边,随即一个熟悉的人影便下船,脚步一顿,朝着他站的方向,看了过来。
「我可不想惊动了她,只是,你还不现身吗?」
被发现了?
陆知行一顿,暗自戒备着,不防前头又有人影一晃,走了出来,却是方才一路跟着的绿萝,手上提着一篮东西,缓缓朝他行了一礼。
「大人。」她轻声唤道,语气却没多大尊敬,「这个时候,您也睡不安稳吗?」
陆知行心中微讶,这个“又”字便用的十分精妙了。
看绿萝的样子,想必他们二人之间定然发生过什么不为人知的事,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想必不会太愉快。
果然,彷彿为了证明他的猜想,只见池渊的面色一沉,顿时难看起来,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半晌才叹道:「她还是不肯原谅我,连来见我一面也不愿?」
「大人言重,夫人身子弱,一直休养着,况且今日落水又染上寒气,这个您也是知晓的。」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池渊打断了她的话,沉声道:「这么多年了,每年这时候,她都会来上香,这上面究竟供奉着什么,你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自是再清楚不过!可为什么偏偏……偏偏是那时候?」
那时候……?
这里不是佛堂,难道内里还有着什么外人不知道的?
陆知行想再听清一些,小心地迈步,凑近前去,却始终离得太远,依稀听见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
「为什么是那时候,大人不是也明白吗?那是夫人心里永远的痛,大人与夫人夫妻一体,自当也能体会那样的切肤之痛。」
绿萝仰起头来,面上一片露骨的嘲讽之色,这样的话在陆知行听来已是刺耳,对池渊来说更是以下犯上,出言不逊。
可他,什么话也反驳不了。
在她的名字之前,他所说的一字一句,都显得苍白无力。
池渊没有回答,只是回头望着身后的湖上,那一点昏黄的光芒,眉头紧紧蹙起,眼里是翻涌的暗潮,铺天盖地将他淹没其中。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嗓音微哑,道:「是我对不起她。」
绿萝挑了挑眉,似乎对他的话并不相信。
「可我从未想伤害她。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答应过她的事,我绝不会忘!」他闭了闭眼,掩去一瞬间的动摇,试图以此来说服自己,再睁开眼时已是恢復清明,坚定地看向她,道:「只要她不再插手此事,我们很快就能得偿所愿--」
绿萝迎着他的眼,想起了仍在房间榻上昏睡的茹夫人,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一会儿才问:「大人这般行事,难道就不怕最后难以挽回吗?」
「我只怕难以挽回的,是她的心……」
池渊苦笑着,看了眼她手里的篮子,目光闪烁,袖子里的手一点一点攥成拳,道:「所以,但凡挡我路者,必死无疑--」
此话太过极端刻薄,绿萝忍不住身子一颤。
远远望去,试图想瞧清楚的陆知行,犹豫着是否跨出那一步,可却撞见了绿萝身形一僵,像是听见什么惊讶的事,而一阵风吹来,驀地吹起她手里的提篮,也露出里头的东西。
那是……
陆知行皱眉,弯身伸手拾起了被风吹到脚边的纸张,他翻到后头一看,心里狠狠一惊。
这、这根本是……「冥纸?」
天边一抹温暖的阳光,撒在林间,凌思思背着装有药草的竹篓,学着一旁的初一弯腰挑捡药草。
虽然没再帮着初一上街卖药,但到底是借住在神庙,明面上不行,暗地里的帮忙,季紓还是睁一隻眼闭一隻眼的。
这不,今日她就跟着初一上山来採集炼药用的药草了。
初一拈起一株药草凑近鼻端嗅了嗅,放进背后的竹篓里,抬眼瞥了凌思思一眼,轻扯唇角,开口道:「看你跟季公子这些天还能斗嘴,终于和好了吧?」
自从前些夜里回来后,两人之间又恢復从前的样子,不时斗嘴,当然大部分都是凌思思单方面的互懟,季紓只是偶尔插上一句,看似冷淡,实则纵容。
经过那一夜后,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两人之间相处上更添亲暱,不像寻常兄妹,倒有几分恋人之感。
「我们是兄妹,哪有隔夜愁啊。况且,我也没和他吵,谁知道他哪根筋不对,生什么闷气。」
「少来,你就别装了。我又不是傻子,看得出来,你们根本不是什么兄妹,哪家兄妹像你们这般,我看你们就是来私奔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