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周叁晚七点青寰酒店叁层正装要求我打算穿银色紧身连衣裙化法老眼线你看看自己想怎么穿和配什么车吧。”鞠丽瑶一气说完,手肘重重扣在桌上,一手握拳一手包住,“拜托了。”她心想,对,得寸进尺,我也做得到。
仇峥皱起眉,“下周叁晚真的不行,我有约了。”
“是约会吗?”鞠丽瑶的脸一下子哭丧下来。
“……不是。”
“那就推了吧,哥哥,求你了。”鞠丽瑶快速眨眼,“毕竟这世上还有谁能再叫你哥哥呢?”
“你现在怎么这么……”
“怎么这么?”
仇峥没办法似的,吞下去了那个“油嘴滑舌”,吐出两个字:“活泼。”
鞠丽瑶歪了一下头,“活泼不好吗?”
仇峥沉默半晌,只得说了个“很好”,“我看看吧,行的话叁天内回你。”
“好嘞。”鞠丽瑶想了想,“两天行不行?”
“你不要得寸进尺。”
“你不是就吃这一套吗?”
……
鞠丽瑶也不知道为什么,往常对仇峥屡试不爽的招数在那天就像是过期特效药似的,有用,但效果变差了。
仇峥显然对她依旧很友好,也领会到了她想拉他出门的意图——每个环节都跟以前如出一辙,鞠丽瑶想了很久,没找到问题出在哪里。接着她把自己代入,想了第二遍,明白了——仇峥不是不吃这套了,而是反应变慢了。
她继续代入自己——那什么情况下她明知对方在示好,却要过一阵子才给反应呢?大概是在很累的时候吧,她一想就心里发怵,那种一天坐了叁班飞机,跑了四个场子,将近二十四小时没合眼、妆都没卸饭也不吃就直直倒在宾馆床上的,很累的时候。不过,是什么让仇峥感觉很累呢?毕竟他多少年来都是那副样子,脸和身材和待人处事都像建模,不会变老、不会出错似的,鞠丽瑶在他脸上见过纵容和无可奈何,没见过疲惫和消磨。
后来她想,可能是因为王飖死了吧。
仇峥知道她在示好,但是最初教她怎么讨他好的人不在了,不免就会有种“走到名胜古迹才知一切都是后人重造”的荒谬感。毕竟她也不是天生就这么活泼,而是后来学的。
活泼一点好行事嘛。
那天下午仇峥跟鞠丽瑶见了半小时的面,说要晚上请她吃饭,她说好,找了个附近酒店里的网红下午茶打发时间,顺便在商场里买了两条裙子,打算拍拍照片之类的。不过,之后好像来了个什么事,她忘了是仇峥的还是她的了,饭没吃成,仇峥还说周叁真的去不了了,她回了个没事,回家时已经很晚了。
如果她知道那是她最后一次见仇峥,哪怕耽误了他的事、哪怕得寸进尺,也要吃上那顿饭才行。
可是她不知道。
鞠丽瑶盯着电梯显示屏上的楼层数字,有些烦躁。
一定是因为想到了仇峥的缘故,她的脑子里变得全是“知道”和“不知道”,因为这个故事就是开始自“不知道”,又结束于“不知道”。她看了太久,也等了太久——而仇峥死了,这个故事终于再也不用“知道”或者“不知道”。她再次踏进同一座大楼,十一层换乘,十九层换乘,叁十八层到顶,站在她面前的是王飖。
这次她连十分钟也没有等,因为王飖在这的性质跟她差不多,吉祥物,顶多就是比她签字多一些,他当明星那几年也应该已经签得很熟练了。
“丽丽,你都长这么高了?”
王飖就等在电梯门口,见到她时有些惊喜,眼角眉梢都变得柔软了一点。
鞠丽瑶看了他一会,深呼吸一口气,她跟王飖大概有多少年没见了?
个没良心的,说跑就跑,这是得有八年,还是九年了。
她想开口说些陌生人初次见面的寒暄,还想说点友善的、套近乎的废话来听,毕竟王飖擅长这个,她也不赖、不过王飖上来就叫她丽丽,她再说废话就不仗义了,她得说点掏心掏肺的、真诚的话语,说点……说点什么呢?她盯着王飖的眼睛,他有点变了,有笑意,但不是个够秤的笑,眼神里也像有一层风霜似的,重了,飞不起来了,但又好像温柔了,像另一个人了。
鞠丽瑶以为自己还要想一会,可下一秒,话却脱口而出了,“在离这很远的地方,我们曾在一起。”
这话没前没后,突兀极了,所以王飖愣住了。
而鞠丽瑶望着他,往包里一掏就捏到那摞厚厚的纸,是这些年她跟仇峥的通信内容,她来时都打出来了。“他永远不会知道。”她递给王飖,轻声续念道。
王飖良久没说话,她的两行眼泪却唰地流了下来。
这重逢的开场简直糟透了。
真的……非如此不可吗?钢琴曲在尖嚣。
非如此不可。
鞠丽瑶自认不是个善感的人,自幼经历的缘故,感受是她难以被挖掘的无主矿藏,或者就算她想要挖掘,身边也无人陪她跳这支舞。所以当年王飖和仇峥离开小镇时她没有哭、出国离家时她没有哭、被抢钱包和手机时她没有哭、被公司罚款时她没有哭——连得知仇峥死时她没有哭,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哭什么,可眼泪就是这样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而迎接她的是一个拥抱。
王飖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哭什么啊你。她说太久了,我等这一天太久了。我以为我说出口时会是个好时候,你们一定已经在一起了,我没想到,我……
王飖拍着她的后脑勺一路到后背,轻声道,没关系,都过去了。
她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什么东西攥紧,它好似变成了某种软玻璃质地的东西,被攥紧时尚存一丝呼吸,可随即就被拔到万米高空,手一松,惨然坠地,那点柔软的小聪明根本无济于事,它碎了,不能更彻底。
原来这就是故事的结局。她抬头看了一眼王飖,他什么时候起连看人的神态和说话的口吻,都变得那么像仇峥了呢?平静的、妥帖的,还有一点温柔。
可是他说,都过去了。
那天鞠丽瑶做了个梦,梦见她十叁岁那年,海滩、夕阳、爆炒花椒味的晚风、卡牌游戏、一箱汽水瓶,还有一个人不停叫她丽丽。
去年仇峥见面时吐槽她“怎么这么活泼了”,她其实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遇见仇峥那年她十叁岁,老妈在老家,老爸成日喝酒、打牌、看电视,她基本上成日自闭,没人理,也不理人。小地方消息闭塞,除了一个电视机,她不怎么知道外面的事,所以一下碰到两个一看就不属于这里的好看男人,说起话来也就格外自闭。
王飖是先到的小镇上的,似乎比她还要自闭,她放学时路过汽车站往家走,几乎跟那个年轻男人一路同行——不算同行,王飖走在前面,她在靠后几米,心想下个转弯那人大概就要转了,可他就像迷路了似的,只走直道,走走停停。有好几次鞠丽瑶都想干脆超过他得了,偏偏他又加快了速度,她除非跑起来,否则就超不过去了。
真烦人,她想,可也真好看啊。
十叁岁的鞠丽瑶还没见过留长头发的男人,而那背影好看极了,也陌生极了。不少人都在瞧王飖——任谁都看出这人是个外地的,估计迷路了。其实只要王飖肯停下来,随便找个什么人问一句路就一定会得到回复,她老家的人还挺热心的,可王飖一句也没问,就闷头走,倔死了。
所以在两天后,仇峥找来的时候,她当即就猜到这人是来找王飖的。
那天是个周末,她没有作业,转了心思,跟着两人跑到海滩。她个子小,很容易就躲在不被注意的几块大石头后边,听到两人吵起来了。
她听不清他们到底吵了什么,甚至不确定这算不算吵,两人声音不高,海边风也大,她就是本能地觉得两人之间气氛僵硬。不久后仇峥走了,她猜王飖是这么以为的,因为他在那之后就一个人坐在石头上,坐了很久、很久,只有她能看见仇峥根本没走,就站在离他大概几十,不到一百米的位置抽烟。她等了一会,等到就要失去耐心,却实在难以在两人视线范围之内找到位置逃走。天一点点暗下去,空气更湿,石头渗出冷意,她被冻得打哆嗦,几乎要连带着讨厌起这两个人了,直到王飖站起来,灭了烟,干脆利落地跳了下去。
跳……了下去?
她吓了一跳,睁大眼睛,但是没有手机,不知该站起来去救人,还是回家叫人报警。
仇峥比她反应更快,在王飖站起来时就往海边跑,她后来好奇仇峥怎么知道他是要跳下去,就爬上了那块礁石,这才知道王飖站起来时胳膊上流下来的东西不是水,是血。那晚之后下了暴雨,礁石上的血迹被冲刷得一干二净,所以这个世界上只有她、王飖和仇峥知道,那块石头上面曾经满是血渍。
鞠丽瑶一直在海边躲到天黑,看着仇峥救了人、又叫了人来把王飖送到医院去,但是他没有跟他们一起走。太冷了,她被冻得牙直打颤,撑不住再看下去仇峥之后又怎样了,趁乱跑回了家。
此后又过了两周,她再见到王飖就是在老爸的饭店里了。
那几天饭店和楼上宾馆的人总是很吵,她写不下去作业,搬回地下室的小屋里写,偶尔上楼吃饭接水,看到了王飖。
王飖比刚来时活泼了很多,处处跟人聊天,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题都能扯上几句。他穿的已经不是来时的那身衣服了,而是从路边店里买来的,甚至不怎么合身,显得有点邋遢,长头发随便绑到脑后,乱糟糟的,抽烟的手势也换成了那种常见的、手指捏起的方式,这让他看上去不那么像另一个世界的人。
王飖跟她老爸和店里其它几个员工、熟客一起喝酒、抽烟、打牌,赢的很少,输了就掏钱,大家倒是被他搞得很开心。他还十分乐于助人,杂物间里的电灯泡、后厨里处理不干净的鱼都帮一把手,洗菜、做饭、拖地,驾轻就熟,没几天就跟人们混熟了。鞠丽瑶听说过人们自杀的原因,镇上偶尔也有人这样,欠债了、老公偷人了、孩子得病了,总之都是为了不开心的事,可是王飖不像,他看起来很开心,好像总能跟人说起高兴的事,说到兴头上又是拍大腿、又是弯下腰去。男人嘴里的不干不净他全都有,可女人们也喜欢他,他在店里时老爸的生意简直翻了倍,平时不常来的客人都来点几盘小菜吃——小菜是王飖调料拌的,他说秘诀在于加一点点糖,再多加一点醋。鞠丽瑶小心提醒过分量和成本是老爸定过的规矩,他大咧咧一挥手,还差多少?我补上吧。
她老爸看在眼里,跟她说那两个都是有钱人,咱们能大赚一笔,你要对他们客气。她问怎么叫客气,老爸犹豫了下,要是他们给了什么东西,你收着就好。
她好奇地问他们真的是兄弟吗,那为什么有两个不同的姓氏?
老爸没说话,摇了摇头,不关你的事。
她不太明白,但是她跟老爸不熟,老爸让她去送饭,她就送饭,让她送酒,她就送酒,一来二去倒是跟王飖熟了。
其实主要还是王飖爱跟她聊,你叫什么、今年多大了,唔,那就是在上初中吧,放学要写作业吧,饭店里太吵了,你都在哪写作业呀?地下室?那会不会太暗了?你喜欢念书吗,喜欢看小说、听音乐,还是玩游戏呢?
她有点招架不来这接连提问,可王飖见她做什么都要问上一句,唔,在做手工吗?这种络子是干什么用的……笔套?笔为什么要戴套?哦,好看啊。编的时候不会无聊吗?
她最后被问烦了,比念书有聊。
这次王飖笑了,有道理,我也觉得。他掏出了个银色的mp3,你们这年纪的小孩是不是没见过这玩意,插上耳机,听歌用的。你喜欢听什么歌呀?
她的确没见过那个,只觉得它很漂亮,接过耳机,学着摁了几次按钮,在歌单里找了找,最后选了支外国女人唱的民谣。音乐响起来的一瞬,她愣了一下,她还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歌呢。
王飖似乎有些意外她选了首典雅的歌,看了眼歌名,绿袖子,笑了。
你很有品味嘛,传说这是个国王写的,是个渣男,一辈子结了六次婚——一死一活,两个离婚,两个砍头。
她来了兴趣,那这个被他写歌的女人呢?
王飖想了想,后来……她好像成了他的王后,他还砍了她的头,不过在这首歌里,你听,这里他写你cast
me
off,就是你甩了我,所以如果传言是真的,那她是拒绝了他的。
为什么她拒绝了他,却又成了他的王后呢?
王飖看上去有些苦恼,我也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
她有点失望。
王飖见状拎起吉他,不过这里面还有个更适合小姑娘听的版本,要可爱一些,你找找,我还会弹呢。他掏出拨片,想了想,不过那是个姑娘唱的,调子有点高,我得降调,你将就将就吧。
她点点头,听王飖有一搭没一搭地弹着。
你送的鸢尾花早已经枯了/你教的那首歌我学会弹了。
他时不时还要停下来,想想歌词,再接着弹。
独奏的绿袖子/是我一支钥匙/锁着想你的住址/我会记得/曾经有你/爱我一次。
她问王飖这歌是讲早恋的吗,把王飖笑了半天,歌写出来是给人听的,你听到了什么就是什么,就比如你的父母、你的老师、你的朋友,他们都可能是曾经给你一把钥匙,又爱了你一次的人。
只爱了一次?她皱起眉,也太少了。
王飖哈哈大笑,放下吉他,把mp3给她,一次已经很多了。
十叁岁时鞠丽瑶还不懂很多事,譬如为什么同样是说话,别人说时她只觉得像片纸一样薄,而王飖说时却像本书一样厚。她只觉得王飖说话很好听,可能是因为他身边永远有些好看的玩意,从后山摘来插进矿泉水瓶的花、摆了一桌的水果、各种包装的零食和糖、永远开着的电视。她还不知道这叫情调,而让王飖的话变得好琢磨的原因不是话的内容,而是里面的情调。
王飖好像总有很多情调,所以后来鞠丽瑶一点也不惊讶他去演了电影,他是天生擅长这个的。他是她见过的,最擅长这个的人。
对,“情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