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鹤铮听惯了母亲这类话,依着明王府的地位,任何人都可以不被放在眼中、不被当人看,可他心里却隐隐泛起波澜。
近日他盯着那香囊,总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日在马球场边、又或者是茶会上遇见她的情形。女孩子素衣轻纱,或是微笑着静静聆听,或是被温钧野抱在马上开心地笑着,眸光波光粼粼,又或者是站在一众酸腐的文人跟前独当一面,字字珠玑。
最后一次相见,梨花尚未开透,枝头却已有点点旖旎的粉白色。她坐在梨山的草地上,微风轻起,她轻轻拂去面上几缕青丝,婉转低唱一句“莫负好时光”,声音清润婉转,似从山间泉水中流泻而出,又带着点年少女子特有的娇俏。
那一笑,仿佛春水初融,叫人看得怔忡。
梁鹤铮忽然感到一阵无名火起——不是冲别人,是冲自己。
若是……若是早些时候,能多些往来,多些接触……
可那又如何?他猛地截断了思绪,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
说不准什么?他竟不敢深究下去。
心底那团乱麻,他自己也理不清。
结姻?这念头荒谬得让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是天潢贵胄,骨子里流淌着王室的血液,婚姻大事,岂是儿戏?
纵然她是吴祖卿的外孙女,门第清贵,可那点分量,放在皇家天平的秤盘上,终究是轻了,轻得飘忽。
可即便说服了理智,心里那股闷气却始终挥之不去。满脑子都是那抹丽影,那声清唱,还有那声“莫负好时光”……
丝丝缕缕,缠缠绕绕,全是些镜花水月、不切实际的痴念。
如此在府中闷了些时日,终究还是按捺不住,索性遣了人,约了几位老相识去马球场散心。
春光正好,天地间浮动着一层柔和的金色暖意。桃李含苞,柳色如烟,草场上新绿乍绽,风一吹,草浪轻漾,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偷偷欢喜。
梁鹤铮一马当先,英姿勃发,马蹄翻飞,衣袂飘飘,颇有几分少年意气。
他向来仗着身份,马球场上更是得意忘形,旁人见他势头太盛,皆不敢认真迎战,笑语之间多是顺着他来。
温钧野竟然也来了,换了便装,身姿挺拔,面上仍带着几分寒意。
两人本就因数次交锋生了芥蒂,旁人一见二人同场,皆觉气氛微妙,不禁暗自踱步避让,生怕卷进什么不快里。
谁知温钧野反倒大大方方,神色如常,与梁鹤铮几次过招,不卑不亢,只是明眼人还是看得出场面上依旧是针锋相对,暗藏波澜。
两人攻守有致,到底不分胜负。
一场酣战下来,梁鹤铮虽未能再如先前般独占鳌头,心中那股郁气却也随着淋漓的汗水散了大半。
午后,日头渐偏,众人纷纷下场休憩,仆役们奉上温热的巾帕和茶水。
梁鹤铮换衣时,随意拉开腰带,拈着一角轻轻擦拭额角汗珠,顺口问着温钧野:“云夫人怎么没露面?”
这句话一出口,气氛陡然一顿。
温钧野闻言,面色一沉,那股子气瞬间冲上脑门。他几乎要立刻扯着这人衣领,把他拖到角落狠狠揍一顿。若不是蕙宁临出门前特意叮嘱“别与人争执,我已无妨”,他怕是真能一拳招呼上去。
他强压怒意,指节微微一紧,像是压住了一头暴躁的野兽,只淡淡活动了一下手腕,冷冷扫了梁鹤铮一眼,道:“我妻子微恙,懒得出门。”
梁鹤铮下意识接了句:“怎么了?”
“你还好意思问?”温钧野冷笑,眼中寒意更盛。
梁鹤铮沉默片刻,手中动作缓了几分。
他默默地移开视线,目光投向远处。
草场尽头,几株高大的垂柳正抽着嫩绿的新芽,柔软的枝条在春风中轻轻摇曳,像笼着一层朦胧的绿烟。
天高云淡,春日融融,一切都显得那么生机盎然。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却驱不散两人之间那无形的寒冰。
许久,许久。
“温钧野……有时候,我其实……挺羡慕你的。”他沙哑地说着。
“我?”温钧野一愣,像是没听懂似的,眉心蹙起。
梁鹤铮对上他讶然的目光,沉吟片刻,才缓缓吐出一句:“对。你妻子那样待你,是……真的。干干净净,没有掺杂别的。”
他话音落下时,嗓音有些低,像怕说得太轻浮了,便显得不够郑重。
但事实上,他说得比什么时候都认真。
他见过太多世家的婚姻,表面上金玉其外,内里却不过是一纸算计、一场交易。
甚至包括他的父母——明王与薛夫人,看似风光体面,实则各自盘算,日日如同走在一盘棋里。
夫妻两个,不如说是狼狈为奸的豺狼虎豹,尔虞我诈,早没了情义二字,只是被权势利益捆绑在一处共谋容华罢了。
他原以为这世间情爱不过如是,哪知人心竟能真挚至此——为了一个人好,不计代价,不问回报,风雨不动安如山。
即便世俗、权势、流言扑面而来,她也始终如一。
当初施粥下毒一事,他想过若是云蕙宁过来哀求自己饶她一把,他也许真的就劝说父王。
但是她没有,温钧野粗枝大叶、鲁莽冲动,可她居然真得相信温钧野可以为自己翻案。
事实上,温钧野也的确做到了。
所以他羡慕温钧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