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琬将药塞进利达手心里去,用力合拢她手指。“它能控制感染,这是能救命的。”
单靠药还不够。她起身去储藏间,回来时手上多了一盒鸡蛋,还有几块熏火腿,用牛皮纸仔细包好了,塞进利达的手袋里去。
“公寓……如果还能住,就先住着。”
正说着,心里没来由涌起一股酸涩来,她们都一样,像浮萍般漂泊在这座城市的表面,没有真正的根,一阵稍大的风就能被吹走。“至于以后……我们都要好好想想。”
这些天先把病养好,有力气了,才能想明天。
她顿了顿,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似的,转身从抽屉深处取出一张小纸条,放在那包吃的上面。
那是圣心修道院的地址。今年春天修道院的特蕾莎修女得了肺炎,被抬到诊所门口时,意识都不清楚了。她忙了一夜,才把那位老修女从鬼门关拉回来。
“她人很好,如果你觉得…”她选择着措辞。“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休息,或者只是想找个地方祈祷,可以去那里。就说,是文医生让你去的。”
这是俞琬给自己准备的一条备用“安全绳”,现在她把它交给了利达。
利达的目光落在纸条上,又缓缓移到女孩脸上,这一次,泪水来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汹涌。
“为什么……”利达的声破碎得不成样子。“我只是一个……一个很快就会……”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不停地摇头。
阳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微微依偎着,显得那么单薄、渺小,却又奇异地有种相依为命的温暖。
因为…因为在这个寒冷的巴黎,我们需要互相取暖,俞琬在心里轻声回答。
利达没有再徒劳地说“谢谢”。
俞琬也没再讲什么。她只是安静地蹲在那里,手轻轻覆在利达的手背上,直到掌下的肌肤变得温热,直到女孩的哭声渐渐平息,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利达抱着沉甸甸的东西站在门槛外,转过身,回头看了俞琬一眼。泪痕还挂在脸上,可眼神却和来的时候不太一样了,那里面有感激,有依赖,有迷茫,还有一丝俞琬当时没能完全解读的光。
她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极用力地点了点头,一步步消失在街道尽头。
门轴发出叹息,将一室的寂静重新合拢来。
俞琬缓步走到窗边,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她闭上眼,四肢像灌了铅一般沉重。疲惫感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这个下午,她把自己一条隐秘的退路给了别人,这很傻,她知道。但看着利达那样子,就像是看着自己的一部分一样。如果不这么做,她会觉得自己和这座正在冻结的城市,并没有什么两样。
而此刻,利达的问题还也飘荡在空气里:盟军来之后,我们会怎样?
我们。她自己呢?
脑子里一下子跳出昨天在军邮局的情景来。和往常一样,队伍依旧排得很长,清一色全是女人,戴着呢帽的军官夫人,佝偻着背的老母亲,还有几个像她这样身份微妙的“女朋友”。
轮到她了。
柜台后坐着的德国文书,还是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他好像已经认得她了,抬头瞥了她一眼,一句话没问,低头就开始翻那本厚厚的册子。
女孩屏住了呼吸。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撞在耳膜上,撞得胸口都跟着闷闷地疼。
“洛林方向战事猛烈,”文书终于开口,“军邮中转站上周遭到袭击,部分邮件损毁,系统仍在修复中。”
女孩的心直直往下坠。
“那…大概需要多久?”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无法确定。”文书终于抬起眼皮,镜片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如果那还能称之为情绪的话。“女士,最近从那边送来的批次里,不少是‘阵亡通知书’,如果两周后还没收到信……你可以来填查询表格。”
他说完就低下头,示意下一个上前。
俞琬却像被钉在了原地,手脚蓦地冰凉。
在这时,旁边柜台忽然传来一声抽泣。
她下意识转过头。是方才排在前面的那个金发女人,此刻正死死捂着嘴,她手里捻着一张纸,即使隔着几步远,俞琬也能看清那行刺眼的黑体字——阵亡通知书。
没一会儿,女人的呜咽终于冲破指缝,撕心裂肺的嚎哭声,在大理石墙壁间碰撞出回音来。
走廊里,叁五成群的军官夫人们聚在一起,断断续续的话语随风飘来。
“…洛林那边…打得非常惨…”“…听说我们的装甲部队几乎被打散了…”“…上帝保佑…”
洛林。非常惨。
女孩忽然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扶住墙壁才勉强站得很。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栋楼的,巴黎午后的阳光,金晃晃地泼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可俞琬只觉得刺骨的冷,不由得把毛衣领子拉高些。
那句话,还在脑子里打着转:“阵亡通知……失踪查询……”
女孩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被嘈杂的人声拉回到现实来,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然到了里昂火车站。
一列墨绿色的军用专列刚刚进站,汽笛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划破空气,月台上人影攒动,到处都是担架兵、护士、还有神色凝重的军官。
不知道从哪来的勇气,女孩拦住一个年轻卫兵,“请问……这是从哪来的部队?”
卫兵皱起眉,不耐地挥挥手,却在看清她那双蓄满水光的眼睛时怔住了。他快速扫视四周,压低声音说了句:“洛林撤下来的。”
话音刚落,车厢门被猛地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