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她睫毛急急颤了两下,这解释把那些尖锐的疑虑磨钝了些,眼底那层警觉裂开道细缝,露出底下真实的急切来。
“他听起来怎么样…累不累…还说了些别的吗?”
就是现在。
在她最需要抓住一点“克莱恩”的痕迹、最渴望被那远方太阳牵引的一刻,棕发男人的手探入大衣内侧,像是要取出什么。
“他要你马上搬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是一把黄铜钥匙,拴着的皮绳被磨得起了毛边。
“塞夫勒街。”他说出这个地名时,刻意缓了缓。谁都知道,那是塞纳河左岸藏着的文艺角落,远离福煦大道的纳粹机构群,仿佛是在不动声色地撇清什么。“离那些办公大楼远,安静。”
“一栋老房子的顶楼,以前租给画家的,墙厚,窗朝内院,街上瞧不见里面。”他描述得简单,甚至带着些嫌弃,“门是实木的,有三道铜插销。楼下住着对耳背的老夫妇,睡得早,清静。”
听起来,这不过是个安全的、勉强能住人的落脚处,就像个不耐烦的绅士敷衍完朋友托付的麻烦事。
而这,当然是为了降低这警觉小兔的戒心。
他没说的是,那栋“老房子”是盖世太保内部级别最高的几处安全屋之一,除了楼下那对的确耳背的老人,“邻居”都是轮班的便衣保镖。更没说的是,隔壁那栋爬满常春藤的赭石色小楼,正是他现今的住所。
此刻,俞琬的目光黏在那把钥匙上,心跳越来越乱。
这消息来得…实在太突然了。这真是克莱恩的意思吗?他那边情况那么危急,他还能分神想到这个?一股混杂着担忧与酸涩的暖意才涌上来,又被更大的茫然给吞没了。
离开这里,离开承载了无数忙碌与牵挂的诊所,去一个完全陌生的、由君舍安排的地方?
那把小小的黄铜钥匙静静躺在桌上,看起来那么轻,却又那么重。
君舍把她眼中的挣扎看得一清二楚,她细密的睫毛垂下又抬起。活脱脱是只嗅到陷阱气息的小兔,明明害怕得耳朵都要耷拉下来,却还在用翕动的鼻子,一寸寸试探边界。
“需要我模仿他急吼吼的腔调吗?”他挑眉,嘴角牵起个三分无奈七分自嘲的弧度来,仿佛真对自己被安置的角色感到荒谬。
“虽然不怎么优雅,还有点吵,但他大概觉得,把我卷进这种保姆差事,能睡得踏实点,自以为是的责任感,嗯?”
这说法…带着一种粗粝的真实感,确实有点像克莱恩会做的事。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现在这个点?
三天前她才寄出那封信,信里是她在这片迷雾中,试图钩取一点真实回应的“饵”。她在等,等克莱恩用那种熟悉的、又好气又好笑的语气纠正她。
回音未至,这把钥匙却先一步落在了桌上。
太巧了,巧得像出戏,舞台幕布在她毫无察觉时拉开,灯光打在身上,而她作为被迫上台的即兴演员,却对剧本一无所知,连对手是提词人还是导演都分辨不清。
这念头一冒出来,就让她头皮发麻。
女孩抬起头来,努力让眼神盛满纯粹的担忧。“克莱恩他…电话里还说了别的什么吗,比如…为什么没在信里和我说起这个?”
君舍眸光微闪。
聪明的小兔,还会绕弯子探底,这件事上多说多错,他当然不会顺着她下的套往下走。
男人面上露出几分回忆的沉凝来:“他就只来得及骂了一句该死的天气和补给线,然后信号就断了,你该知道,战地通讯从来就不是为聊家常准备的。”
俞琬抿了抿唇,脸上露出的不安不是装的,“可是…这太麻烦您了,或许局势并没有……”
啧,这倔强又天真的小兔。
“没有糟糕到需要躲藏?”君舍冷不丁打断了她。
他向前半步,琥珀色眼睛紧盯着她,顶灯在鼻梁上劈下一道锋利的阴影,此刻的他,哪还有半分绅士模样,倒像从某本哥特小说扉页里走出的、带着宿命感的危险反派。
女孩本能往旁边挪了半步。
“文医生。”
“不要把希望寄托在或许上。”他俯身,视线与她惊惶的眸光平齐,“战争中最先粉碎的,就是普通人的那些或许轮不到我、或许没那么糟……”
他拈起那把钥匙,金属冷光在她陡然僵住的小脸上一晃。
“拥有它,至少不必夜晚睡觉总是听到枪响,还只能屏住呼吸,躲在被子里祈祷天亮。”
这句话像一把手术刀,剖开她这些日子里试图强行缝合的恐惧,在那些被流弹和爆炸声惊醒的凌晨,她确实只能缩在被子里,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生怕下一声巨响就落在自己屋顶。
男人眸光在那张骤然失色的小脸上停留一瞬,又轻笑出声,他后退半步,仿佛刚才那个危险的影子只是错觉。
他又变回了那个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绅士。
“收下吧。就算是为了让我能对克莱恩有个交代。否则,下次他打电话来,我难道说:抱歉,老伙计,我连一把钥匙都没能送出去?”
他又一次用“克莱恩”来做诱饵。
但不知怎的,俞琬却听出那无奈背后藏着的急切来,像在催促,又像在担心什么。
她盯着那晃动的钥匙,心里仿佛有两只无形的手在撕扯着,一只冰冷而警惕,提醒她面前人是盖世太保,这可能是个陷阱;另一只却颤抖着,渴望抓住更多的安全感。
君舍看着她咬紧又松开的下唇,竟像在欣赏一幅即将完成的名画。不知不觉间,连呼吸都放得轻缓,生怕惊扰了某个极重要的瞬间。
可下一秒,俞琬的眉头拧起来,方才裂开的一丝缝隙,仿佛又重新合拢了。
“可是……”她的声音低下去,“我现在……真的没办法马上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