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婷婷扭头看她,神色有些意外。
“……不了。”张婷婷别扭又嫌弃地说:“我不爱吃这个,你自己吃吧。”
说罢,她拉着对面跟她聊天的两个同学走远。
那两个同学转身瞥一眼谢姝妤,目光宛如刚看了场戏剧,有嘲笑,有鄙薄,有轻蔑,兴许也有一星半点的同情。
“别看了,快走,看她干什么。”张婷婷拉着她们的手,催促道。
两人便收回了视线,跟张婷婷说说笑笑着走远。
“不愧是狐狸精的女儿,长得挺好看。”
“哪好看了?也就那样吧,跟整过似的。”
“她身上穿的是你之前那件裙子吗?她怎么还抢你衣服穿?”
“啊?没有,那裙子我不想穿了,我爸就给她穿了。”
“噗……”
谢姝妤举着冰棒的手缓缓放下。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裙子,裙摆已略泛褶皱。
来到张叔叔家以后,她的衣柜里日益少见新买的衣裙,多出来的是姐姐不要的旧衣服。
就在前天,她也穿上了那件奶油白的娃娃领刺绣连衣裙。
但奇怪的是,那件看起来还算崭新的裙子,到了她身上,却仿佛失去了最初的光泽。
谢姝妤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的倒影,发现了原因。
裙子和她一样,灰扑扑的。
她不想穿姐姐的旧衣服。谢姝妤如实跟妈妈说过这句话,却得到妈妈的说教:
“穿着吧,不穿的话你让张叔叔怎么想?再说了,也为家里省点钱。”
谢姝妤于是没再提过。
她穿着姐姐的旧衣服,在学校收获了更多的鄙夷目光。
她难堪至极。
却别无选择。
高悬在头顶的炙阳晒化了冰块,消融出的甜水顺着塑料包装流淌到她的手背。
黏糊糊,很难受。
她不想再讨好张婷婷了。
张叔叔的书房改造好了,谢姝妤住进了她的新卧室。
张叔叔没有搬走他的那两架子书,说是留给她看,随便看。
从那时起,谢姝妤就爱上了读书。
阅读的过程可以让她暂时忘记自己的孤单,忘记家庭的疮痍,也忘记学校的排挤。她能学到知识和道理,也能获得脱离自身、脱离现实之外的喜怒哀乐。
这成了她最沉迷的爱好。
谢姝妤在电话里跟谢翎之分享了这个爱好,令她讶异的是,谢翎之的嗓音听起来比以前欢快了不少——并非是听到她说的话之后才产生的欢快,而是带有一种,仿佛已融入日常的自然感。
看来他最近过得不错。
谢姝妤想。
她不禁有些羡慕谢翎之,他的生活一定比她自在许多。
谢姝妤于是倍加思念起和谢翎之在一起的日子,她问妈妈,她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哥哥,妈妈说,等今年过年她就带她去额尔古纳看哥哥。
谢姝妤兴奋得不得了,连做梦都是跟哥哥相见的场面,呼伦贝尔的机场,额尔古纳的车站,又或者爷爷奶奶家门口……
她幻想了无数个见面的场景。
然而她怎么都没想到,他们的下一次见面,会是在医院。
临近元旦,学校要举办一场元旦晚会,每个班都得上台表演,单人、多人,或者全班,什么形式都可以。
班主任郑娜懒得浪费时间组织班级合唱,就让学生们自己报名表演。
几个会乐器的学生商量着要合奏一曲《铃儿叮当响》,但苦于人手不足,便四处询问有没有人愿意加入。
他们也问了谢姝妤。他们听说她会拉小提琴。
相处半年下来,谢姝妤跟班上同学的关系稍有缓和,至少不再像最初那般泾渭分明,于是她接受了那几个同学的邀请,担任乐队的小提琴手。
提交报名表后,谢姝妤基本每晚都会在家里练琴。
张婷婷一如既往嫌她的琴声吵,每次都会在门外大声叫骂,让她安静点。不过这个时候谢姝妤也没那么怕张婷婷了,因此即使张婷婷在她练琴的时候用书砸门,她也能够安之若素地装作没听到。
放在以前,谢姝妤估计会立马收起琴,然后瑟瑟地缩在角落不敢出声。
张叔叔听说谢姝妤要上台表演也很高兴——他们机关单位经常会办这种活动,因此他还蛮喜欢踊跃参加的孩子的。他带着顾岚和谢姝妤一同去商场逛了一圈,给谢姝妤买了件黑色小礼裙和一堆亮晶晶的小首饰,用在表演那天穿戴。
谢姝妤在全身镜前试穿了一下那条裙子,布料舒适贴身,她转了个圈,漂亮得像只小黑天鹅。
不论是跟同学一起上台演出,还是得到新裙子新首饰,抑或是即将到来的能够和谢翎之见面的寒假假期,都令谢姝妤高兴非常。
她全身心沉浸在喜悦中,情绪高度饱涨,甚至于,有些得意忘形了。
元旦前夕,张国栋在单位加班,顾岚也忙着在家做饭,谁也没空去接两个孩子,张婷婷和谢姝妤是自己走回来的。
“明晚我就上台表演了,有点紧张。”
谢姝妤背着书包,穿着白色小棉袄,蹦蹦跳跳地对张婷婷说。
她最近心情很好,不介意不计前嫌地跟张婷婷缓和下关系。
张婷婷意料之中地没搭理她。
她们走进单元楼楼道,电梯门前放着一个黄色警示牌,写着“电梯维护中,暂停使用”。
两人只得走楼梯。
谢姝妤一边上楼,一边自顾自地继续说:“元旦晚会要等晚上才开始,白天还得上课,唉……不想上课,好想一早上就穿爸爸给我买的那条裙子,穿一整天!”
谢姝妤已经接纳了张叔叔,并乖巧地改了口。
毕竟张叔叔对她真的很好,对妈妈也特别好。虽然他管教不住张婷婷,但谢姝妤觉得,这也不全是他的问题。
——张婷婷这人完全就是个一点就炸就刺猬,说她一句她能炸人满身的刺。
谢姝妤此刻满脑子都是那件优雅的小黑礼裙,因此没能注意到,走在她前面的张婷婷愈加冷沉的脸色。
“爸爸给你买的那条裙子多少钱?”
张婷婷忽然开口问。
谢姝妤没想到她会跟自己说话,怔了一下,才回答:“我也不太清楚……好像叁四千?”
张婷婷静了静,略带讽刺地笑:“他还挺大方。”
“……”
张婷婷笑了,说话了,谢姝妤却反而不敢再出声。
张婷婷又问:“明晚你一个人上台表演吗?”
“没有,我和我同学们一起,我们要合奏《铃儿叮当响》。”
“你同学为什么要和你一起演出?喜欢你?”
话音里的恶意太重,谢姝妤不舒服地皱了皱眉:“不是,是因为乐队人不够,所以他们找我帮忙。”
“哦,是吗。”张婷婷冷笑,“我还以为他们是喜欢你才会找你的。”
谢姝妤烦道:“他们没有喜欢我,我们只是同学。”
“那你们应该也关系挺好的吧?不然为什么叫上你一起,少一个小提琴又不会死。”
谢姝妤忍无可忍地反击:“我们确实关系挺好,我有配合不上的地方他们都会教我,还会跟我玩,昨天我穿裙子跟他们彩排,他们还夸我好看。他们都对我很好。”
张婷婷站住了。
“夸你好看?”她转过头,面目因愤怒而有些狰狞:“他们知道你的裙子是怎么来的吗?是你妈妈勾引我爸爸得来的!花的是我爸爸的钱!你有什么脸穿出去让别人夸你好看?!”
谢姝妤止住步伐,同样被挑起怒火:“我妈妈没有勾引你爸爸!是张叔叔自己给我买的!”
“你闭嘴!”
张婷婷恶狠狠瞪着她,眼神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你凭什么过得这么开心?凭什么穿着我爸爸花钱买的裙子上台表演?你恶不恶心!你那些同学居然能跟你玩到一起去,他们也有病!将来都是破坏别人家庭的贱货!”
谢姝妤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多恶毒的话。
发泄出些许郁气的张婷婷不愿再多看谢姝妤一眼,转身噔噔噔地踏上台阶。
谢姝妤回过神来,急忙追上去,一把抓住她的书包带子,“你怎么能这么骂我的同学!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滚开!别碰我!!”
被她拖住的张婷婷像是被脏东西沾上了一样,情绪激动地尖叫一声,反手推开了她!
谢姝妤脚底一滑。
视野里的景象瞬间天旋地转,失重感霎时席卷全身,她挥舞着手,下意识想找个支撑,手心却从光洁的不锈钢扶手上堪堪蹭过,没有丝毫停留。
“啊——!!”
嗡——嗡——嗡——
手机闹钟震响,谢姝妤猝然惊醒,惊魂未定地大口喘息。
“呼……呼……”
漫长的梦境最后,是她永远忘不掉的,张婷婷那张吓得煞白、跟鬼一样的面容。
周身似乎还能感受到磕碰在台阶上的痛楚,谢姝妤定了定神,挪动倦怠的四肢,关掉闹钟。
然后紧紧抱住自己,在被窝里蜷缩成一团。
“咳……咳咳……”一动就咳出了声。
谢姝妤蹙眉清了清嗓,嗓间顿时一阵干痛。
……啊,她发烧了。
应该是昨晚淋了冷水的缘故。
谢姝妤闭上眼,叹了口气。
——都怪谢翎之那畜生,水温调那么低。
他根本不在乎她。
谢姝妤默默嘀咕几句,惫懒地继续躺着。
就在她昏昏沉沉即将陷入回笼觉的档口,卧室门突然被敲响了。
叩叩。
“喂,起床。”
谢翎之懒洋洋的声音穿透木门。
说畜生畜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