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教授眉目温和,人也清瘦,从头到脚云堆雪塑,像白玉雕成。可她低着头专注地描摹画卷时,脸上总不动声色地透露着一股子狠劲儿。文宜将手肘撑在低温负压工作台的边沿上,捧着脸观察教授的一举一动。
有祁教授珠玉在前,就显得她那些同谋和手下都是庸才,在她身后来来往往,始终没有发现她看待祁教授的眼光,并不仅仅像在看一只会下金蛋的鸡——这也不稀奇,她们都是些胆大包天的狂蜂浪蝶,成日里灯红酒绿、染缸里浸染,又怎么能看透她贪恋教授的心呢?
《五王图》的做旧赶在中午之前完成,祁教授起身活动,浑身的筋节‘咔哒咔哒’直响,文宜笑着将手搭上她的肩头揉捏着,问“吃点东西么?”
工作室内不得饮食是白纸黑字的明文规定,连与祁教授点头之交、毫无感情的其她同伴都会遵守,更遑论文宜这个心怀不轨的爱慕者。她摩挲着祁教授的脖子,发现她的齐整与洁净已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出门在外,后颈发际以下的细微绒毛仍剃得干干净净,摸起来感觉指尖酥酥的。
“我有些累,先不吃了,你吃吧。”祁庸对她便宜占尽的小动作无动于衷,只管低头收拾东西。文宜岂会放她?勾住她的手腕,笑道“你指望我上哪儿吃?当然是回酒店。你回么?”
两头堵,早不是什么新鲜伎俩了。吃不成饭就一块儿回去,总归要跟她呆在一起,祁庸并不说话,拎上包与她同行。
“活儿都干完了,明天要不要再跟我出去玩?”文宜单手搭着方向盘,等待祁庸系好安全带,在她拒绝之前开口,道“不想去看看太阳神ketsalkoat的神庙与祭坛吗?”
她的神色动容了,文宜趁热打铁,“两个小时的车程,并不远。错过这个机会,下次再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那…”祁庸沉吟片刻,才说“明天去吧。”
工作室距离酒店区域很近,临靠海滩,清澈的海水呈现渐变的蓝色。祁庸的视线略过文宜的侧脸,投向平静如同镜面的海域,游人嬉笑,微如蜉蝣。
“出门一趟不容易。”文宜笑着放慢了车速,驶入酒店前的细窄车道“要把握机会,好好尽兴。先贤是怎么说的?醉酒当歌,人生几何呀。”
“这里地段繁华,景色很好,酒店内的配置也豪华。”祁庸回过头,注视着眼前的车道,问“多少钱?”
“叁千多一晚。”文宜口吻轻巧,说罢了便不再开口,笑意仍挂在脸上。
光房费就二十四万。祁庸不自在地眨眼。
“要不要和我住一间?”文宜逗她“省点饭钱。”
“可以。”祁庸回答得毫不犹豫,出乎文宜的意料。早知道这么简单,出门前就该让财务把报价单发给她——不过目前最重要的问题倒不是这个。教授看起来很有负担,为什么?文宜不明白,是祁教授不想同她亲厚,唯恐吃人嘴短,还是常年映月读书、箪食瓢饮,坐惯了枯禅,打下一身节俭的底子。
两名门童动作迅捷地上前,开门、拎包,握住车门的尖角迎候客人。文宜将车钥匙抛给泊车员,从兜里掏出钱包,扬手散财,祁庸站在她身后,再次将她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
文宜致力于突破她的社交距离,有时几无底线,无所不用其极。祁庸对此习惯并忍让,纵容厚脸皮的文宜跟在她身后溜进房间,靠在阳台的躺椅上拨通服务电话订餐。
门铃响时,祁庸并未停留,径直进入浴室洗漱,文宜起身开门,是酒店经理前来核对餐品并送上新鲜水果和甜点饮料。祁庸对此并不感到奇怪,她们在这家酒店居住的时间很长,文宜又是位富有的客人,从大门到房间的一段路所费时间五分钟不到,她数度给予小费,出手豪奢,经理殷勤备至,希望她能常来这里度假。
她是富家千金,天之骄女,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她所接受的教育、见过的世面,都不是常人能够企及的,她在一年之内横跨大洲的次数比普通人一辈子的都多——是了,正是这句话,她不是普通人,且远远不能算是。她是精英阶层,上流阶级,常人口中所谓的凤毛麟角、阮江九肋。在这种摸不清楚对方欲求的情况下,祁庸不希望她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不擅长甘言啖人,就开门见山了。”祁庸走出浴室。
尽管已经通过坐直身体的行为阐明自己庄重的态度,文宜的心思还是信马由缰般飘走了。浴袍宽且厚实,不大合体,显得祁教授更加颀长秀美,昂然脱俗。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她多像一杆竹。两只岫玉镯套在她的手腕上,坚实温润,细腻圆融,颇具古风。在此时此刻,文宜试图进入她生命的渴望到达了一个高峰,她再也无法否认自己对于情感的憧憬和向往:祁教授是她所渴望的生活在现实里的显化。
“从一开始你就说过,不需要我考虑费用问题。我想我们都曾经将另一种结果纳入考量,倘使生意告吹,这次旅途开支中属于我的部分,我没办法一次结清。”祁庸走到书桌前坐下,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你说我是技术入股,我认同这点。我的手艺或许能够抵消机票、房费和餐饮,可是额外的那些呢?你带我出去玩的费用、你给我买的衣服、配饰,那些是什么?”
“是福利待遇。”文宜微笑着扯谎。海拔两千米的晴光灼烤着她的后心,让她感到焦躁。
“你不想说,我也尊重你不说的权利,但人际关系是交易性的,恕我不能接受你的单向付出。你送的礼物我没有拆,小票也都留存着,还可以退。具体的支出明细我会问财务。”祁庸望着文宜的脸色,察觉到她一定正在脑海里盘算着什么。门铃再一次被摁响,她站起身,眉梢的弧度松弛下来,竟显得有些如释重负。祁庸忽而福至心灵,感到非常惊讶,愕然道“你想睡我吗?”
当前的情况尚未糟到不能再糟,毕竟这些服务小哥听不懂汉语。将餐车推入房间、布置好桌面后,外人都离开,文宜终于转身直面祁庸,交迭双手道“可以这么说,但不完全是,我更愿意表述为追求。我在追求你,就像我上次说的,我想成为你的恋人。那时你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我想你一定觉得我轻浮,在开你的玩笑。但这次我还是这么说,我想和你发展浪漫关系。”
“你让我困惑。”祁庸皱眉思忖“多数情况下,这只是人们对于性行为的委婉说法。”
“还是有区别的。”文宜意识到教授的感情经历可谓一片空白,这触及了她的知识盲区,她只能在仅有理论知识中搜寻流于表面的解释。文宜笑着抬了下手,显得轻松很多,坦言道“你有我想要和需要的东西,我能想到的最长期的解决方案就是通过与你交换价值来建立关系。通常情况下,如果人们无法达成一致并确定交易,就会分道扬镳,但对我来说并不是这样。即使你不与我发生性行为,我还是会支付你的各类花销、送你礼物,因为你是我的浪漫理想,是种憧憬,我在追寻我的憧憬。”
如果她这样解释,祁庸就能明白了,“我代表了你的需求,和你想要的、潜在的解决方案?”
“是的。”文宜习惯性地做出微笑的表情,她的嘴角刻出锋利的弧度,给人以危险的预感。
“那么这是否意味着,我也给你带来了潜在的问题?比如我不满足你的需求。”祁庸抚摸着散落至肩头的发丝“那么你要怎么解决这问题呢?你要更近一步地追求我、要和我发生对抗、还是跟我彻底分开?”
她明显是在担心第二种。文宜摇着头道“错了。单纯的性行为是交易性的,可浪漫关系不是。我们之间并不存在交易,因为你还没有同意或拒绝我的追求,我送你礼物,也并不要求你用身体回报我。你不满足我的需求,不代表我没有得到满足。”
“我不太明白。”祁庸在求知欲望的强烈作用下站起身“当然,我能够理解维持浪漫关系的部分原因在于单相思,它是被阻碍的,是倾向于悲剧和失败的,浪漫关系的潜在目的是瓦解和消亡。但是我…我不明白,这种关系或许是自然的,但它不太、呃,健康。”
“你在担心我吗?你第一次担心我。”文宜上前扶住她的手臂“我解释给你听,好吗?我喜欢你无时无刻都保持着理性,我也喜欢你在面对感情和人际交往时的茫然无知,这让我觉得你非常矜贵、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我喜欢这样的人。但我得说,你没办法用书本里学到的理论知识去解释现实生活,就像你无法用单个词汇为复杂事物下定义。我想,人类注定是悲剧的,是失败的,人的肉体与精神是必然要瓦解,要消亡的。茫茫宇宙中,任何一个生命个体都太渺小,可是人应当抱有这样的幻想:西西弗斯是幸福的。我告诉过你,我有一点基因问题,我失明的概率非常高,可以说我注定会失去我的双眼,但我从不抗拒直视我的命运,因为我是来生活的,不是来死亡的。”
半晌,祁庸微微偏过头,避开她的目光,低声说“没有无知。”
她的社会身份和她与生俱来的秉性让她非常抵触‘无知’这类形容词,哪怕她对这领域的确非常陌生。文宜失笑,应承下来“没有无知,只是不精通、不熟悉——你从没有喜欢过谁吗?就没有哪怕一个人,让你觉得想跟她接触、想更了解她吗?”
“我不知道。”祁庸向她坦白“或许我根本就没有感情。”
她并非无情,只是忘情。她天赋异禀却赤手空拳,自命不凡的人上人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不许她扶摇而上,这引发她内心激烈的忿恨。文宜已经观察她很久了,当她落笔生花地绘制赝品、变造假画时,她有种施加报复的愉悦。她暗中窥伺买家如获至宝的激动神情,就像拟造花朵形态的螳螂静默地注视着猎物走入攻击范围。她是一个视规则为无物、视美德为枷锁的人,她有强大的意志力和常人难以企及的创造力,她忽视环境的限制和影响,竭尽全力地肯定自己的生命、赞美自己的生命,她怎么会无情?
“你早已迈出山门,麟女。”文宜摩挲着她腕上的玉镯“为什么还要遵循那些清规戒律呢?”
祁教授脸上的神色由疑虑重回平静,在她眼风流转,低落眉睫时,文宜注意到她色若珊瑚的唇瓣开启微弱的弧度,显然是将这些话听进去了。
“那…然后呢?”祁庸追问得没头没脑,文宜不理解,疑惑道“什么?”
“你对我的期待是不切实际的。我想,就算我接受了你的追求,我们的相处模式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我不想泼你冷水,也不是质疑你的眼光,可是我的性格、习惯,都不会对浪漫关系产生任何正面的、积极的影响。”祁庸顺着她的动作摊平手掌,任由她抚摸着细看自己的掌纹。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接受我的求爱了?”文宜看不出个所以然,拍拍她的掌心,俯下身蜻蜓点水似的吻了一下她的指尖,说“可我就是喜欢和不爱搭理我的人亲近。有句很俗的话,说‘如果月亮奔我而来,还算什么月亮’,你听过么?”
“我没听过。也不能说很俗,但的确有些俗。”祁庸抵触她主观的曲解,抽出手道“我得想想,我还不明白。但总而言之,你是个怪人——我去睡了,你自便吧。”
她很少笑,多数时候都是出于无奈,浅淡的两湾细眉微微地蹙着,总带有一些类似于迁就的情状。祁教授或许从来都没意识到,她生得很风流,丹霞千尺雨,青嶂抚云风,倒不是说她有多明艳、多俊美,可文宜总是贪看她的言行举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