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于深山的新安村上方悬着一块大石头,有房子那么大,跟土地一样的赭黄色,传说三百年前那石头就悬在那儿了,是从天外坠落的,所以没人担心石头掉下来。
而在她还住在新安镇时,她的名字还不叫房茵。
“死丫头,看我不打死你!”
夯土的草屋子里跑出个灰头灰脸的女孩,怀里不知道抱着个什么,一溜烟便跑没了影,跑过一户户黄泥墙筑成的屋子,墙面的裂缝像干涸河床的纹路,屋顶铺着发黑的麦草,用麻绳和石块压住。
旱源山到处都是风和沙,没有水,靠山的新安村里遍地都是这样的黄土房。
但从今年开始,旱源山罕见地下起了雨,新年过后下起了小雨,那时候村子里的人都说这是吉兆,他们祈祷,最后雨势越来越大,断断续续,一直持续到年尾。
今天难得是个晴天,
“张家丫头!跑那么快去哪儿!”
女孩摔了个跤,擦掉脸上的泥,看见招呼的妇女跑得飞快,她爹整日喝得烂醉,说什么贱命好养活,却没说没名字是怎样的养法。
是现在挨打受饿的养法吗?
但她不在乎,将怀里的东西抱得更紧,今天大晴天,是个好日子。
“娘!”
臭气熏天的破圈子,听见声响,靠在墙角的女人被锁住的手腕动了动。
“我带了窝窝。”
桃核那么大的乌黑眼睛,扑闪着睫毛,房疏桐笑了笑,手掌按在地上黏腻的湿泥土,摸上女孩的脸,悄无声息地将泥土涂在稚嫩的脸上。
干硬的窝窝头刮着嗓子,难以下咽,但两人吃得很香,吃完,房疏桐就拿起地上的树枝,在地上的泥里写着字。
“小茵好聪明。”
女孩害羞地低头扑进女人怀里,她才不在乎别人说的贱名,她有自己的名字,是母亲给她取的。
女人温柔地抚摸着她,眼底带着她看不懂的忧伤,念叨着,“小茵要快快长大,快快长大。”
“长大了,离开了这座山,就自由了。”
羊圈外头叽叽喳喳,房茵知道她该走了,去田里种地,去砍柴烧火,干不完的活儿等着她,要不然张四这个醉鬼又要乱发脾气,还可能对房疏桐大打出手。
张四动起手来吓死人,房茵可不能再让房疏桐受伤害,她已经很惨了,就因为是外地嫁进来的媳妇,便被锁在这养畜生的圈子里,眼睛还不好,看不清远处。
“那是近视。”
高个的年轻男人一脸嫌弃,扶了扶自己的黑框眼镜,那满满优越感的模样,好像他鼻梁上架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陈明是村里第一个走出的学生,房茵对男人的话深信不疑,但还是吓坏了,不知道答案近在眼前,忙问,“那怎么治?”
“配眼镜呗,像我一样。”
一听后半句,房茵松了口气,陈家还有村子里的人拿陈明当个宝贝,既然房疏桐和他是一个症状,那应该不是什么重病。
“那怎么配,去赵郎中那里行吗?”
房茵亦步亦趋跟着陈明,她常年营养不良,再加上年龄差了六七岁,比他矮了一大截,只看得见男人翻了个白眼。
“蠢东西,张叔怎么连这个也没教你,用钱啊。”
一说用钱,女孩哑了声,陈明才不管那些,自顾自往前走,背着从城里买的黑挎包到处晃悠,他好不容易回村一趟,自然要威风一番。
“陈明哥,你能借我吗?”
陈明当然不会借,城里花销大,他刚毕业还吃紧呢,但房茵活像找到个冤大头,从田里下来就跑到他身后,张四这个不要脸的酒鬼,以为能撮合两人,巴不得房茵贴在他身上。
“我呸!”
也不看看臭丫头才多大,更不看看张家什么穷窝子,还想赖上他!
窗户被敲着,是房茵。陈明忍无可忍,抄起扫帚赶人,谁料门一开,乳臭未干的丫头动作快得跟个兔子似的,钻进了他屋里。
“我娘的眼睛不好了好几年,我得配眼镜!”
整日被锁在圈子里,要是只能看清满屋子的畜生粪便,那太可怜了!房茵呜呜流着泪,她想救房疏桐出来,但次次都被抓回来,一顿毒打,三天下不了床,房疏桐就得挨饿三天。
眼看书本都被沾了土,陈明想上手又怕碰到脏东西,急得抓耳挠腮,舅舅一家子这时候都进田里,还真没人能帮他一块整治这坏丫头。
无法,陈明涨红着脖子,大喊一声,“行了!你去找你爹要!他那儿肯定有眼镜!”
房茵没问真假,要是他敢说假话,她就再回来找他!
她先是回家找了一番,没碰到张四,又跑到田里,还是没找到,虽是没找到张四,但碰到了“疯媳妇”。
疯媳妇没名没姓,穿得破破烂烂,听村里人,生的孩子夭折后就变成这样了,人一疯癫就不招待见,被欺负打骂,嫁的男人也是窝囊货,冷眼不管。
房茵掰了半个窝窝头塞进疯媳妇手里,饥肠辘辘的女人老实的啃着窝窝头,房茵狠狠瞪了一眼旁观的男人,拉着人往羊圈走。
房疏桐一见人来就高兴,“小芳好啊。”
疯媳妇被拉着坐在一旁,三个人啃完窝窝头,房疏桐照旧在地上写写画画,房茵作答如流,小芳就坐在地上傻笑地看着。
日子这么过着,天塌的消息传来了。
房茵脸煞白,不可置信地盯着坐在桌边喝酒的男人,“你刚才说什么?”
没等男人回答,房茵跺着脚,大喊大叫,“我不同意!我不同意!”
可能是喜事当头,张四没有动手,只是眼一瞪,但语气已经沉下来,“你要有弟弟了,难道不是好事!”
“不好,不好,不好!”
尖细的叫喊一声高过一声,房茵大哭,头一次表现出孩子心性,躺在地上胡乱蹬着,“哇啊啊,不行,我不同意!”
村头前几天有人因为生孩子死了,那可是赵郎中接的诊,连郎中都救不回来算什么好事!
房疏桐要是死了怎么办!她不要,她不要!
房茵嗷嗷大哭,鬼哭狼嚎,鞋子踢掉一只,正好摔在男人身上,张四登时来了火气,一巴掌扇了过去。
“你都是老子生的,老子抱儿子还用你同意!什么东西!”
房茵趴在地上哭得直抽抽,脸肿着,火辣辣的,却都比不上胸口的疼。
“呜呜呜,娘——”
她心疼。
她想去找房疏桐,但她不敢,怕房疏桐跟着她一起哭,只能坐在田里的土堆上,捂着脸哭得一抽一抽的。
疯媳妇风风火火地跑来,拽着她就跑,房茵闷着声,“小芳,我没心情陪你玩。”
一路拖拽,爬了高坡,房茵被拽着来到山头,立在村子正上方的巨石被几根歪斜的朽木勉强托着。
房茵眼睛瞪大,一时忘了哭,村子每年祭拜,因为村子里的长老说女人不吉利,不让她们靠近,所以她都没机会凑近瞧瞧。
风一吹巨石一晃又一晃,底部粗砺的纹理清晰可见,这几天刚下了暴雨,混着铁锈色的水从石缝里渗出来。
这样看来,这石头根本不是传说那样坚固啊。
小芳扯了扯她的衣服,房茵朝山下看去,一伙男人勾肩搭背,都是早些年就跑出村的人,带头的是陈明,一看就知道他们是要去祠堂喝酒,
房茵顿时明白过来,看看小芳又低头看石头,近些年来,山外头好像换了一片天地,镇子上的年轻人说要出去发财,走了一批又一批,现在村子里只剩下了老人,为数不多的壮年也是像张四这种烂泥扶不上墙的。1
巨石没人打理看顾,支撑的木桩子在雨水里烂了,这样下去,石头迟早会掉下去,砸进向村子。
正愣神时,她被拽着靠近巨石,小芳伸出手,房茵猛的回神,拉着人连连后退,“小芳,不行不行。”
她也想将一切都砸得稀巴烂,最好砸死张四,但房疏桐还被锁在村子里,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巨石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