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自己曾经为人的心,也献祭给了魔神的无情帝王,平常并不会做梦。
因此,她在看到灰眼睛的小女孩坐在壁炉对面的沙发上,捧着一本封面花哨的童话书,为躺倒在地毯上的棺材里沉睡着的红发女人讲故事时,就明白这一晚必然发生了对自己而言,意义特殊的事情。
毕竟,距离她上一次见到在梦境以外的地方,绝对见不到的这个孩子,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就这样,大野狼奥多在新朋友的指引下,一瘸一拐地逃脱了陷阱,奔向了无边无际的雪原。它相信着,只要在新朋友的身边,或许就能找到自己求而不得的归宿。”
看起来还没有二次发育的女孩瘦瘦小小,一如自己在遥远的记忆中,曾在镜中看到过的那样,穿着布料粗糙、没有袖子的汗衫背心。纤细的脖子上套着布满裂痕的项圈,上面刻着的主人家的姓氏歪歪斜斜地挂在仿佛碰一下就会破碎的裂纹间。
“虽然那片雪原太过辽阔,奥多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才能过上梦想中顿顿都能吃到肉的美妙生活,不过,看到远方日出的光芒已经闪耀在了雪与天交界的地方,它就决定追着初升的太阳跑去了。反正,这片雪原很辽阔嘛,也许只要跑得足够远,它总能找到一片适合自己与新朋友的归所……”
大抵是读到了大结局的部分,女孩忽然抬起了头,啪的一声合上书本,向着壁炉旁边的阴影一角转过脸来。
于是,在那缺乏打理而长得有些遮挡视线的发丝下,露出了一双被火光照映得镀上了一层浅黄的灰眼睛。
“啊,你也来啦。真是好久不见呢。”
模样似乎只有十岁出头的女孩扬起甜甜的笑容。
没来由的,魔王眨了一下眼睛。
那双在幽暗之中也宛如火焰一般散发着光泽的金眸,却好似被眼前的火光灼得有些不适。
“嗯。”
她静静地点了一下头,面上因不知该做出怎样的表情,而纯粹得仿佛有些茫然。
静默了片刻,才学着女孩的方式,微微偏过脑袋,望着她:“好久不见……‘母亲’。”
女孩微笑着眨了眨眼,继而才听懂那声平静的招呼中蕴含的疑惑,噗嗤一声,把膝上的书放到身边,踢着悬在地面上的两脚,咯咯地笑起来。
“哈哈……为什么要这样叫我啦?我可不记得我有生下过你这么大的女儿呀?”
魔王欲言又止地动了一下嘴唇,却最终没有再发一语。
只安静地等了一会儿,看着女孩兀自笑完。
但女孩笑过了,也只是眨眨那双好似含着水波的灰眸,笑意难明地回望向她。
一大一小的女性在沉默中等待了好一会儿。
炉火哔哔剥剥地燃烧着,照亮她们形状相仿的眉眼。火苗吞噬着木柴的阴影,也被木柴的阴影吞噬着,时而微弱得行将熄灭,时而又忽然跃动得旺盛。
魔王终于在女孩面带微笑地第五次眨眼时,才从她脸上挪开目光,落向炉火前横放的那口黑色棺材。
“……你果然只是‘我’建立在记忆的基础上,在梦中构建的幻想吗?”
“不然呢?难不成,你还真的希望,你和‘我’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女孩弯着眼睛,饶有兴趣似的捏着下颌,注视着比自己高大许多的成年女性。
“我不知道。”
魔王简短地答道,神情空虚得近乎呆滞。
“‘我’应该没有‘希望’这种事的感情。但,有人一直坚称,‘我’并不是你。”
“哦……是大小姐的话,会这样认为也不奇怪。不过,你肯定并不是因为相信这种说法,才会迷茫到要来梦中找我确认的吧?”
女孩似乎琢磨了一下,再次挂着轻松的笑容,从沙发上跳了下来。
美丽而璀璨,非人的妖异瞳仁随着女孩赤足走近身前,而微微移动着。
“发生了什么能让你这么思念我的事呢?嗯嗯,机会难得,要我扮演一下‘妈妈’的角色,听听你的困惑也可以哦?”
年少的女孩仰起有些俏皮的笑脸,灰黑色的双眼闪动着与火焰不同的光泽,那是自己这种存在就算模仿得再惟妙惟肖,也无法还原的东西。
也是通过这双能够洞察迄今为止发生过的一切的神灵之眼,才能在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中看见的东西。
魔王注视着那双自己从前拥有过的眼睛,不经意间想起另一双湿漉漉的蓝眸。
也是相似的狡猾,相似的调皮,相似的美丽,鲜亮动人。
不愧是血亲,除了颜色不同,简直是一模一样。
……自己缺少的,果然是那抹生命力的光彩吧。
模糊的思绪在脑中盘旋了片刻,便在生成某种情绪之前蒸发了。魔王低下头,躬身弯下双膝,就像多年以前与尚还年幼的女儿说话时那样,平视向幼小的“母亲”。
“你是‘母亲’的话,那就是关于‘姐姐’的事。”
“诶……居然是想问姐姐?”
女孩有点惊讶,随后抬起手指挠挠脸颊,笑容也有些为难起来。
“可她的事,你应该比我清楚得多吧?因为按照这种逻辑来说,你们可是一起长大的双子啊,比起活着的时候,根本没有机会见到她的我,‘你’才是一直关注着姐姐的身影吧?”
就像近日来与林影说话时那样,魔王的目光牢牢锁在近在眼前、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上,仿佛本能地渴求着什么。
却乖乖地点了一下头。
“嗯。虽然过去我与她的距离并不十分亲近,但我确实注视着她,从那个坠生在台阶上的婴孩,长大为一个比这副样子的你,还要高上不少的女人。”
她伸手在女孩身边,比划了一下,随后短暂地闭上眼睛。
“我看到:小小的姐姐可以长大,与生为死胎、只是继承了‘母亲’的躯体、记忆和神灵的知识的我不同,渐渐成长为一个完整的个体——如果我有感情的话,或许会感到‘羡慕’。”
奇诡的金眸再睁开,非人的瞳仁紧紧盯视着凡人的瞳仁。
“……可能是因此,最近,想要将林影——将那本应属于我的心脏、肋骨和手臂重新囚禁起来的念头,越发频繁地冒出来了。”
魔王忽然抬起没有臂铠的掩盖,而暴露出咒文缠绕、少了血肉而骨瘦嶙峋的畸形右手,抓住眼前的女孩。
“你觉得这是能够容忍的事吗?明明我很清楚,现在不是刚建立帝国那时的战乱年代,我已经能确保没有人能伤害她,可自从发现她确实与我一样拿得起魔剑,正是我所缺少的实实在在的‘另一半’……我的本能中,似乎产生了某种想要与她重新融合的冲动。”
被鸟爪般修长畸形的手指死死扣着肩膀,被野兽般的冰冷瞳仁死死盯着双眼,女孩慢慢收起了笑意,却也一点没有惊慌。
“……是吗,明明,你很清楚那孩子是你的‘命定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