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奇奇对于这个世界的记忆不多,所以那些刻在脑海中的格外清晰。
她穿过幽静街道,曾挂着hestia的木牌换成了新字号,颜色比旧招牌更亮。她宁转黄铜把手时还担心是记错了地方。好在老板解释hestia早在两个月前搬走了,新的营业地点估计上网一搜便知。
乌奇奇无心强求,挑了一张靠窗的小桌,和老板聊起在hestia用餐的经历,脑海中那团黑雾又浮起,吞噬了画面一角,像把颜色抽空。
她坐在寒风猎猎的海边,天气过冷,无人在水中玩耍,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和她一样坐在沙滩上,看海岸线在燃烧,暗橙色的太阳就要落下。
风帮她把报纸一页页地翻开。
这份是上周在俄国买的,1994年1月1日总统回老家与亲人团聚;当夜天降异象,首都燃起比白昼更耀眼的烈阳。评论称之为吉兆,俄国将入盛世。
离开俄国,其他国家的报纸并不在意此事,甚至是拐弯抹角嘲讽俄国媒体没的写了。
她所在的这国正以信仰之名为疆土而战,新年也没停火。百年旧仇已是日常,本国报纸把战事挪到风吹几阵才翻到的页码,关键词是领先、繁荣与征兵广告,呼吁人们要为信仰和正义而战。
风吹乱发丝。她蹲在沙滩看寄居蟹互相抢壳。明明各有其居,仍不满足。身子与欲望一并长大,要多大的房子才能安放?
她递给它们喝空的300毫升可乐瓶,看一方扭着屁股哧溜钻入塑料瓶,另一只则捡了对方嫌弃的旧贝壳。两只甲壳类一并沉入沙里,暂时停火。
入夜,一座座别墅灯光亮起,这是引人类相争的一粒粒贝壳。有些闲置着,是叫做度假房的高级贝壳。
乌奇奇搭建的沙堡被海浪冲走,堡垒和塔尖最后坍塌。她笑看两种感知不到的元素彼此追赶对方,沙与水,无法融为一体却总结伴出现,驱逐对方。
她庆幸自己未曾需要参与贝壳争夺战,有实力露天而眠,有财力四处漂泊,随遇而安,多自在。
然而,房子所代表的是家,而家这个字的温度……
沿海行走,她裹紧外套。回不去了。不论是师傅的,还是和小智他们的。
海边有房车公园,她隐约想起自己曾驾驶一辆废弃的房车,穿越崎岖山脉和金色沙漠。
胸口骤然一疼,像被线绳猛拽。黑雾又围了上来。待这股浪潮退去,她捂着胸口,喉中尝到某种甜味。余香萦绕心口,让她最最讨厌的疼痛感变得没那么难受。
一台房车好贵,也不方便。她决定照旧,买个背包乘风徒步而行。目的地暂定卡金,她摊开崭新的世界地图,在冯爷爷推荐的煎饼摊大致位置画个叉,宝藏就在那!
乌奇奇很快来到一堵高墙前,她兴高采烈问守卫这是否是耶路撒冷着名的哭墙,对方把她当成疯子赶走。
“原来是边境啊。”她不好意思吐吐舌头。
轻而易举翻墙入内,一墙之隔,飞舞的旗帜变了色,举枪站岗的士兵更多。
眺望远方,建筑风格乍一看没太大区别,都是沙漠中的城市。她喜欢沙漠,只是失去召之即来的水源,口干舌燥是个问题,轻则裂唇,重则做干尸……好在她有个五公升的水壶!
她穿白裙、背大包,走进城里显得格格不入。她入乡随俗裹上女子头巾,却被士兵喝止,此地禁蒙面。她摘下,立刻又被几位本地人指责不知检点,裙子太短。各执一词,人人急着评判她的外貌衣装,却没人愿意和她谈话。她挠挠头,不再打扰,迈大步离开。
人类比小螃蟹更复杂,不止为漂亮壳子开战,还要为肉眼不可见的信念。也不是全然不可见:他们用衣装遮住相似的裸体,借着装声明身份,于是误解不懂穿规矩的乌奇奇。
爬上山丘,她身侧是一群咩叫的瘦羊。坡下是搭建在荒地上的村落与一台推土机。黄土飞扬,村民与士兵围在一起,手脚并用、口水横飞。
乌奇奇问丢石子的牧羊童:“他们在做什么?”
牧童狠狠抛出石子。“又来赶我们走咯。”
乌奇奇歪头,看奇怪的两足寄居蟹操着金属大钳子夹毁对方的贝壳。她席地坐下,从包里掏出三明治,掰一角递去,问牧童要不要。
牧童看了她两眼,从挎包里掏出纸包着的黑色酥饼,说:“我有。”
蓝天白云,优哉游哉。推土机铲平几座房,带着尾气味撤走。
再次路过她,牧童思索后,问:“你还在这啊。要不要来我家?我爸爸和你一样,很好客。”
于是乌奇奇跟着羊群下了山。
牧童的父亲果然热情:一面清理倒塌的墙垣,一面用带重口音的通用语同她念叨,又招呼妻子去生火煮饭。牧童去追跑走的鸡。乌奇奇和他们一起从瓦砾里拖出沙发,拼凑碎裂的油画与首饰盒。她用裙摆擦去画框上的灰尘。
人生对她来说真是再简单不过。坏了的,花点精神复原就是。
她佩服这座村落里叫钉子户的人,死死钉在这里,拒绝把世世代代居住的家园拱手让人。推倒就借住邻居家。毁了的,花点时间,擦干眼泪,一起用脏手重新搭建就是。
第二天,村民们醒来,发现房屋完好如初,震惊到无言以对。
乌奇奇坐在院子的小板凳上,端碗吃早饭看报。换了个地方,却是熟悉的字眼,相似的报道,落款不同,但让人怀疑,其实他们有所不同吗?本质上不都是在追求自己所谓的信仰,正义,认为自己选择的道路更好,甚至是值得去伤害他人也要坚定追逐的。他们同时还要互相畏惧憎恨彼此,是在怕自己选错吗?
如果世上真有真理就好了,岂不容易得多?
她连回忆都分不清真假,记不牢,她恐怕是离真理最远的人。她也根本没他们的决心,她只想去吃煎饼油条。
新的一天,士兵们重新抵达,拿出纸张,宣布他们来执法,驱赶她离开。牧童爸爸也焦虑地劝她赶紧让开,不要受伤。
执谁的法呢,乌奇奇看着全副武装的士兵,不懂当中的弯弯绕绕,寄居蟹打架不需合理化自己,人类要把话说圆了再动手,果然更复杂。
“不急,今天天气多好,吃完早饭再说。”乌奇奇问士兵:“要一起吃吗?”
“你在嘲讽我们?”指挥官冷着脸下令要震慑她,士兵却报道机械出了故障。他们只好干瞪眼,汇报上面,等维修工。
用完早饭,她走上大路,双手插兜,电流如细蛇从掌心散开,路边行驶的几台军车与推土机的仪表盘一盏盏暗下,发动机冒着烟停摆。
她走过下一道边境,再下一道。差不多的构造,长墙、哨卡、对立的口号、摩擦的政治。
我说我的家从这里开始,你说明明是从这里开始。小朋友们用粉笔在地上画出弯弯曲曲的线条,彼此不服气,大打出手。
乌奇奇遇见了钉子户的反义词,这些人不惜送命也要离开被战火摧毁到破破烂烂的家乡,为下一代谋更好的生活。
和这帮人住在帐篷里,乌奇奇捧着方便面吸溜,问他们要不要和自己去卡金。
“卡金?那边是生活好,但是界限森严,而且他们也在驱逐穆森林,老把我们辛格当成他们。不如往欧洲走。”
“我听说现在欧洲也不好留,被发现了,会被关进集中营,要么饿死要么送回来。”
“不至于吧?我是听说那边富到会把多余的牛奶倒掉,还给免费宿舍和活计。”
“能这么好吗?我不信。我家和欧梅得关系不错,我们已经买了去大洋洲的船票,上岸了他还有打黑工的地方介绍。如果你们有需要,他应该还能挤下几个人。”
“我们买不起,我听阿里说埃及那边有个新地方,什么人都收,更近,票也便宜。”
“是吗?我去问问阿里。我已经有两个孩子被炸死了,这次说什么也要保住女儿。”
“没问题,明天我带你去。”
“申请萨合达难民呢——”
“你这话一听就是傻不拉几的高知分子,你咋不说等国际救援呢。当然要先闯过去再申请啊,傻傻等,谁帮你?”
大家轰然而笑,又静下来。
乌奇奇往吃干净的泡面杯里加了热水,喝完汤,把随身携带的现金全部给了他们,而他们道着谢,又把钱重新分给买不起票的人。
她要去卡金,便和偷渡去大洋洲的一伙结伴横穿亚洲。
头蛇欧梅得雇了三名退役特种兵,穿越凶险战区。几乎用不着她出手,难怪票价不菲。
乌奇奇第一次出手,特种军人见识到她随手停下炮弹的超能力,问她是不是猎人。
“我算是猎协交情挺深吧?毕竟做了这么久通缉犯啊哈哈哈。”
欧梅得听到开心啊,此人挂着通缉令活蹦乱跳,超能实力让特种兵甘拜下风,却甘愿来做免费苦力!并且乌奇奇简单养活,连工资都不需要给,只要一口饭,一瓶酒,聊嗨了就行。捡到宝了!
弃车而行,徒步穿越热带雨林,乌奇奇再次感叹生活对她而言多轻而易举。如果生活是游戏,她玩的难度是开启作弊器般的简单,身边这些人则是地狱模式。
她替年轻夫妻一手抱一个孩子,健步如飞,有闲心玩飞飞和举高高(哥哥木讷没反应,妹妹嗷嗷哭);而那些习惯干燥的普通人连潮热都难以适应,更别提泥里蚂蟥,浸泡的鞋袜。但谁也不抱怨,坚强咬着牙走到中暑晕倒,乌奇奇再将人扛起来。
乌奇奇觉得自己的确是个超人,明明是个爱睡觉的懒虫,现在却精力无穷不怎么需要睡觉。
她自告奋勇守夜,后来欧梅得意识到不能完全信任她,因为她可能大半夜被野兽的嚎叫吸引走,还把人小孩抱走,说带他们去玩,隔天想起来自己还在跟着大部队,把孩子抱回给吓个半死的父母。欧梅得不敢数落这位免费打工的高人。
离开了战地和雨林,不会有人再危害他们,军人们的用武之地便告一段落。
乌奇奇喜欢陪孩子,就和他们一行人暂住寺庙歇脚。
清晨钟声沉稳。
一大早,欧梅得得知掌管通行的集团正处于一片混乱中,不,是各个帮派陷入了混乱。去年金三角毒枭势力因为两位赏金猎人而大洗牌,如今一切还未重归平静,昨夜多处仓库被火袭,可想而知经济损失多惨重。
那个,其中一个赏金猎人叫什么来着,仔细想想有点耳熟……他找出去年黑道发布的追杀令,手一哆嗦,眼前一黑,差点尖叫出声。
他吓得吞了四片止痛药,等心脏平复后,走出房间。
那位疑似罪魁祸首的人正抱着妹妹,坐在台阶上,把腮搭在妹妹头顶,入迷地看扫地僧,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摆动扫把,整理尘埃。
他能去黑帮那儿举告她吗?!能吗能吗?不可能啊!此人敢嚣张和黑道作对,他两边都惹不起啊!
欧梅得酝酿了好久,开不了口,腿一软,扑通跪倒。“姐,祖宗……求您了,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啊?什么情况?”乌奇奇一脸茫然。
明白前因后果,乌奇奇举手立誓对欧梅得保证自己不会惹事,她已经答应了小穆罕默德,要把他和妹妹一路护送到海边。
欧梅得欲哭无泪,这不是捡到宝了,这是被瘟神缠身了!!
他提心吊胆等了三天,这期间乌奇奇失踪,上边也终于放行了。不知道她是不是被抓了,想到那个活泼的小姑娘落到黑道手里的遭遇,他黯然伤神。
离开金三角,进入越南国土,此女子又若无其事闪亮登场,把大笔珠宝给了欧梅得。这是打劫了谁,携款潜逃?
欧梅得脖子上挂了几串沉重的金链子,他说不上自己什么心情,可能是麻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