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期待,如同杯中的冰块,一点点消融殆尽,最终只剩下一杯被苦涩稀释的酒液。
雷耀扬终于死心,唇角勾起一抹深刻的自嘲:
你还在期待什么?你还有什么资格期待?
带着满身浓重的倦怠与酒意,男人看了身旁细佬一眼,起身开口:
“走吧。”
黑色平治在海底隧道穿行,望着车窗外无比熟悉的归家路,却像是在驶向永无尽头的深渊,永远在重复的煎熬和折磨中轮回。
最终,车子没有回到半山,而是静静停在花园道那栋服务式公寓的对面,隐没在行道树的阴影下。
雷耀扬斜靠在后座,把车窗降下,微凉的夜风稍稍吹散了满身酒意,却吹不散堆积在他心头沉甸甸的窒闷。
他还是让阿兆把车开到了这里。
半山的家空旷得能听见回声,那里充满了她的痕迹,却清晰地提醒着她的缺席。
生日?呵。
方才,雷昱明的电话准时在零点前响起,是由宅邸的固话转接到手提上的,大哥例行公事的问候,带着家族式的冰冷体面,而例行公事的生日蛋糕,此刻应该已经送到了半山家中。
沉默中,雷耀扬不由自主抬眸,望向那个再熟悉不过的窗口,却只看到一片漆黑。
她大概早已睡下。
或者,根本不愿为这个日子而有片刻停留。
他闭上眼,酒精的后劲混着巨大的失落感汹涌而上。他甚至没有勇气让阿兆去按响楼下的门铃,也找不到任何一个…能站到她面前而不被驱逐的理由。
心脏经历了一阵极缓的抽搐。
或许今后每到这一天,都会是这样………
而就在那扇漆黑的窗户之后,齐诗允并未入睡。
她双臂抱膝,坐在客厅的地板上,目光死死盯住墙上的时钟。
秒针规律的滴答声,在寂静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每一声,都敲在她的心坎上。
身边的实木矮几上,放着一部沉默的固话座机。她的手指几次抬起,悬在按键上方,甚至已经按下了那个烂熟于心的手机号码的前几位数,只差最后按下拨出键。
可是…她打给他做什么?
——问他一句生日快乐吗?
——然后呢?
原谅他吗?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吗?忘记阿妈是怎么死的?忘记爸爸二十年的血仇?忘记他…和他那个家族给自己带来的所有欺骗与伤害?
在感性全面覆没理智的前一秒,齐诗允又猛地缩回手,制止了自己愚蠢的行为。但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收缩,漫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闷痛。
距离爸爸的忌日还有不到一个月时间,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要去接近雷宋曼宁,她要查明所有被掩盖的真相,她要让该付出代价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谁都不能扰乱她的计划,包括她自己,包括对雷耀扬这份该死的、不合时宜的、却依旧在心底盘根错节的感情!
狠心必须盖过心软,决意必须压倒留恋。
放下听筒,她站起身,几乎是冲进厨房。
打开雪柜保鲜层,内里寒气扑面而来,她小心翼翼取出一个杏色方盒。是今天下午放工后,自己鬼使神差去他常光顾的那间甜品店里,买走的他最喜欢的朱古力黑松露蛋糕。
女人将纸盒放在餐桌上,拆开精致的包装,拿出一根附赠的细小蜡烛,将其插在蛋糕正中央。
这一刹那,时间,正好跳转到00:00。
六月九日,到了。
齐诗允划亮一根火柴,微弱的火苗在昏暗的房间里欢快地跳跃起来,却映亮她略显憔悴的脸。
她垂眸,望着那簇小小的、温暖的火光,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曾经自己与雷耀扬一起吹灭生日蜡烛的场景。
但巨大的酸涩和悲伤,在瞬间冲垮了所有强装的镇定。
女人对着空无一人的餐桌对面,对着那冰冷寂静的空气,从嘴角挤出轻得几乎听不见的一句祝福:
“雷耀扬…生日快乐。”
话音落下的瞬间,泪水从眼眶奔涌而出,她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伏在冰冷桌面上,肩膀随之剧烈颤抖起来。温热液体洇湿手背,一直流淌到她不想被任何人窥见的心底深处。
楼下,车内。
雷耀扬胸腔中,突然没来由的一阵痛楚。
他不禁抬手捂住心口,再次抬头望向那个依旧漆黑无光的窗户。霎时间,某种无法名状的悲伤和冲动在强烈驱使,几乎要让他推门下车。
但最终,男人只是疲惫至极地向后靠去,朝前挥了挥手,声线沙哑:
“阿兆,走,返半山。”
话音落下,驾驶位上的细佬从后视镜看了看他沉郁的脸色,只得应承说好。随即,引擎低声启动,车子缓缓驶离路边,汇入午夜略显稀疏的车流。
而楼上,那根小小的蜡烛还在静静燃烧,火光在空荡的公寓里摇曳得孤绝,烧融的蜡向下滴落,像滚烫的泪。
齐诗允从啜泣中抬头的时候,泪光里映着墙上的时钟。
秒针在不断敲击———
滴答、滴答、滴答……从不肯为谁多作停留。
她的目光,恍惚地追着分针慢慢向上爬。
00:01。
分针与时针,在午夜的位置短暂贴合,就像宇宙里两颗被命运推挤到极限的天体。
他们的相遇,却不是靠近。他们的贴合,却是撕裂的前奏。
这一刻,她忽然就明白———
这就是自己和雷耀扬现在的距离,只要再靠近一毫米,就会互相压碎。这不是爱情的交点,而是这段关系的极限。
上一次他们一起吹灭蜡烛,是心与心坦诚相拥的瞬间。而今晚,她只能对着空气轻声祝福,像把所有美好回忆亲手推入黑洞。
她闭上眼,一滴泪珠滑落。
火苗微微摇晃了一下。
00:02。
指针分开。
无声无息,各奔东西。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仿佛刚才的贴合,只是一场误差,一秒钟的错觉。
楼下,车子已驶远。雷耀扬靠在座椅里,抬腕看了一眼时间。
00:02。
和楼上钟面的指针同一秒。
刚才胸口那阵突如其来的牵动又刺了一下,像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在同一刻扯了一下魂。男人垂下眼睛,唇角一抹苦笑。
或许他们连错过,都是同步的。
车尾灯渐渐融进花园道寂静的夜色里,而楼上的烛光正在一点点耗尽,直到最后一束微弱的亮收拢成一粒红。
“噼啪——”
细弱的火星熄灭,空气里只剩下一点点温度的残影,就像他们此刻互相看不见,却同样煎熬的心。
时针继续走,分针继续走。
而命运像坏掉的钟摆,让他们永远绕着同一个误差旋转。
他们感受着彼此的疼痛,却像陷入了一个残酷的引力场,他们越是靠近彼此,越怕彻底摧毁对方。两个人只能在这极限边缘拉扯,用思念和悔恨,反复凌迟自己。
小小的蜡烛彻底熄灭,最终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无声的黑暗里。
就如同那句无人听到的祝福,最终,只凝固在桌面上那无人共享的朱古力蛋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