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晨光如刃,割开稀薄雾气,透过客卧厚重的窗帘缝隙,精准落在齐诗允的眼睑上。
但她睁不开眼,仍陷在一场场无休止的魇境中。
沙田马场锈蚀腐坏的铁架、程啸坤令人作呕的面孔、雷耀扬找到自己时难以置信的神情,阿妈临终前消失在梦里的身影,还有爸爸墓碑前…那束突兀惨白的芍药花。
所有画面支离破碎,又被血腥气黏连在一起,将她扯入一层又一层的混沌之中。
鼻腔里充斥着无法弥散的铁锈味,齐诗允觉得自己被浸泡在浓稠的血水里快要不能呼吸,在一片模糊中,她却能准确感知到程啸坤的脸在暗处浮动。
女人猛地扭过头去,那张僵硬的陌生脸孔,如劣质蜡像般慢慢融化,露出底下原本的轮廓,又迅速腐烂,爬满蛆虫。
倏然间,她又看见他的喉管突然爆裂开来,嘴一张一合,发不出任何声音。
可她却清楚听见———
程啸坤在说:「雷昱阳」三个字……
齐诗允想抬手捂住耳朵,手臂却像灌了铅,沉得抬不起分毫。
“你收声!!!”
她恼怒地嘶喊着,不想再听到这名字,极度的狂暴中,再次试图将这姓与名摧毁在极为清晰的意识之中。
猛然间,她摸索到那把锋利的匕首,找准阴魂不散的程啸坤,又朝他心口狠狠捅下去!连续不断地发泄自己的愤怒…直至刀柄黏腻,虎口被反震得发麻。请记住网址不迷路por18.com
银色刀身反射出她扭曲到极致的脸,可那双眼睛里没有胜利,只有一片荒芜的、自我憎恨的空洞。
黑暗彻底遮蔽视线,重量还在不断增加。
齐诗允觉得自己像被沉入维港最深的海底,水压挤碎每一根骨头,低温渗透每一个毛孔。从上方透下来的光越来越微弱,那是现实世界的入口,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缩小,变成一个小点,最终彻底熄灭……
中午的阳光过于慷慨,将房间照得透亮,有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略显陌生的天花板和窗帘纹样,还有空气中,弥漫着不属于自己的香气———
是施薇常用的那款鸢尾花味道,唤醒了她被铁锈味覆盖的嗅觉。
终于,女人极艰难地缓缓睁开眼。
视野先是模糊,继而刺痛。
环顾四周,意识如潮水缓慢上涌,带着宿醉一样的钝重。紧接着,昨夜的一切又浮现眼前。
刀柄的冰凉、马蹄铁的粗粝、程啸坤临死前的狞笑、还有雷耀扬无可奈何的坦白、那些裹挟着血与恨的真相,如同一架高速列车,毫无预兆地撞入脑海。
她杀了人。
她被最深爱的人,骗得彻彻底底。
而爸爸的死…源于一场肮脏的豪门阴谋。
女人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冷汗瞬间湿透了单薄的睡衣后背。她扶额平复情绪,可泪腺失控一样,让内里的液体不断从眼眶滚落,一粒一粒,砸在暗金色的被面上。
齐诗允抬手将泪水尽数抹去时,转眼看到身旁的位置空着,枕褥平整冰凉,只有床头柜上压着一张便签纸,是施薇灵秀洒脱的字迹:
「yoana,公司急事,我先走。厨房有粥温着,务必吃一点。电话开机,随时打给我。记住,我永远站在你这边。——vicky」
好友的关怀,像一道潺潺的暖流淌进心窝,却又在瞬间被更庞大的冰冷吞没。
她清醒意识到,从这一刻开始,以后所有的路,终究要她自己一个人走。
撑着酸痛的身子下床,齐诗允站在门后踟蹰了很久,手指几次搭上冰凉的黄铜门把,又无力垂下。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走出去,如何面对那个可能就在门外、她曾无比熟悉…如今却无比陌生的男人。
然而,当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拉开门又小心翼翼探出视线时,目光正好撞进一双琥珀色的眼眸里。
雷耀扬在家。
他静默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的烟灰缸里,积了小山般的烟蒂,空气中,还有未散的尼古丁的焦苦。
显然,他已经这样坐了许久,像在固执地等待一个审判。
四目相对的一刹,空气凝滞。
见到齐诗允,男人立刻掐灭了指间的烟站起身,朝她走来。
他换了干净的家居服,头发似乎也因重新整理过而微微上撩,但那眼底密布的红血丝和无法掩饰的憔悴,彻底出卖了他彻夜未眠的煎熬,让女人心中一紧。
“醒了?”
雷耀扬站在隔断处没有再靠近,声音虽比昨夜稍清晰些,却仍带着沙哑和一种过分小心的试探:
“饿不饿?”
“厨房有粥,还是热的。”
他的语气一如平常,仿佛昨夜那场将一切席卷得粉碎的风暴从未发生过,可是这种刻意维持的常态,在眼下却显得无比诡异,令人心头发冷。
齐诗允站在客房门口,睡衣纤薄质地显得她更加形销骨立。她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作出回应。只是用审视陌生人的警惕目光紧锁他。
在这样疏离的注视之下,雷耀扬准备好的所有说辞都哽在喉间,只是下意识地想向前再迈一步。
可他刚有动作,对方便如受惊般猛地向后一缩,整个人重新退回了客房阴影里,只留下一个写满戒备与憎恶的眼神。
那个细微的退缩,钉在雷耀扬发紧的心口,让他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两人之间隔着不过一米多距离,却仿佛横亘着一条无法跨越的深沟。
曾经最亲密的夫妻,此刻就像两个被无形枷锁捆缚在同一空间的陌路人。所有温情和爱意都被鲜血与谎言冲刷殆尽,只剩下猜忌和无解的仇怨,以及…这段即将名存实亡的关系。
“我…”
雷耀扬开口,试图再说些什么,但齐诗允已经快速转过身。
“我不想吃。”
“别来烦我。”
女人的声音毫无温度,带着不容反驳的绝情。
话音未落,她已反手重重关上了房门,也将仓惶无措的男人彻底隔绝在外。
雷耀扬独自站在空旷的客厅里,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心头一阵抽搐。
灿烂的阳光落在他肩头,却只照出一身的冰冷与孤寂。
这个家,终于变成了一座华丽牢笼。
他们的关系,终于碎成满地狼藉。
客房门紧闭着,将外界的一切,包括那个让她痛心的男人,都隔绝在外。
齐诗允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此刻的悲伤,并非为了博取任何同情,而是为了祭奠那彻底死去的爱情和信任。
她厌恶这种令她窒息的氛围,厌恶这个充满了欺骗和算计的桎梏,更厌恶那个在外面、她倾心相爱却又伤她至深的男人。
为什么自己命途多舛,会接二连三遭受这些不公?
为什么自己好不容易拥有的一切…都终将失去?
一连串的疑问在脑海盘踞,整个生活土崩瓦解,现在她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有报复的决心,逐渐取代了种种蚀骨的苦痛。而这决心,是此刻唯一能支撑她继续走下去的力量。
齐诗允缓缓站起身,走进客房自带的浴室。
拧开龙头,冰冷的水扑在脸上,低温让她打了个激灵,却也让她更加清醒。她抬头看着镜中那个脸上毫无血色、眼睛红肿却异常冰冷的自己。
程啸坤临死前的话语依旧在她耳畔缠绕,父亲与雷宋曼宁之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往,如芒刺背。她不愿相信…那个在记忆中闻而尔雅的爸爸,会是一个背叛家庭的男人。
然而,即便抛开这令人震惊的猜疑不提,仅仅回想起阿妈这一生为亡夫守节,独自一人含辛茹苦将自己抚养成人,在烟火灶台间耗尽青春年华,默默承受着生活的重压与失去挚爱的孤寂…齐诗允情绪再度濒临崩溃。
为了自己,阿妈实在隐忍了太多,付出了太多。难道死后,还要被冠以“齐门方氏”的称谓,永远依附于一个可能早已背叛她、并且带给她无尽苦难根源的家族姓氏之下吗?
阿妈为女儿操劳一世,为丈夫隐忍一生,难道连在墓碑上拥有一个独立的、只属于她自已名字的资格都没有吗?只是身为女人,就要活得如此卑微如此委屈吗?
想起阿妈,眼眶热意泛滥,齐诗允用冰水洗去那灼烫的温度,同时严厉告诫自己,不能再这样颓废下去。也绝不能就这样算了。
一个更为清晰、也更为长远的计划,在她脑中迅速调整、成形。
新宏基,雷宋曼宁,雷昱明…所有享受、沾满齐家鲜血的财富、并带给自己和阿妈无尽痛苦的雷氏家族,都将成为她回击的目标。
走出浴室,她翻找到手提,无视了屏幕上堆积的未读信息和未接来电,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稳,直接拨通了风水师的号码。
电话接通,她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平静,甚至带着钉截铁的果决:
“大师,关于我阿妈下葬的吉日先暂且搁置。”
“我改变主意了。麻烦尽快帮我寻一处清静稳妥的供奉之所,我想先将阿妈的骨灰暂行安厝。”
“待日后…我处理完一些紧要的私事,再择吉日,带阿妈离开香港,另寻一处她真正喜欢的安息之地。”
“在此期间,所有费用照旧,务必请大师安排妥当。”
那头听过后,并没有多说什么便应承下来,挂了电话,齐诗允深吸口气,将所有的脆弱、混乱与蚀骨的恨意,一并压入心底最深处。
让阿妈暂时等待,不是为了遗忘,而是为了以一个更彻底、更尊严的方式,带她永远离开这片浸染了太多秘密与伤痛的土地。这是她为人女…能为方佩兰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她向雷家挥出的,第一柄无声的复仇之剑。
当她再打开客房门,脸上已看不出丝毫泪痕与彷徨。而雷耀扬果然还站在原地,几乎维持着之前的姿势,看到她出来,他眼中立刻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下意识迎上前:
“阿允…”
齐诗允没有看他,只是径直走向与主卧相连的衣帽间。
再出来时,她已经换过一身利落简洁的套装。她拎起自己的手袋走到玄关处,又拿起雷耀扬放在柜面上的车匙,意图十分明确。
“身体都还没恢复?”
“你去边?”
见她这幅雷厉风行的决绝,男人的心迅速沉了下去,声音略显颤抖。
听过,齐诗允在玄关处停下。
她终于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对方,语气却出奇淡漠:
“约了中介看楼,这段时间,我会搬出去住。”
这话,令雷耀扬脸色骤变,说话的语调也更加慌乱:
“搬出去?”
“不行!我不同意!这里就是你家!”
只见女人冷笑一声,脸上浮现对方许久未见的尖酸刻薄:
“家?”
“雷生,你还觉得这里是家吗?我觉得似监狱多点。”
她深吸一口气,直接下达了通知,而不是商量的口吻:
“我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我只是告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