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宵影冷。
窗外马鞍山一带疏落灯火如星点,远处,幽暗墨绿的马场跑道沉默得一如往昔,就像方才那场血腥的凶案从未发生过。
夜赛早已人马散尽,起先博彩沸腾的燥热沉淀下来,被吐露港的风吹凉,全数压进了雅典居这顶层大宅的混凝土墙壁里。
此刻在这偌大空间中,只剩下令人窒闷的怅惘。
齐诗允的控诉和质问如暴雨般砸向雷耀扬,将他所有试图解释或辩驳的话语都鲠在喉咙里。程啸坤吐出的真相,将他钉死在了道德的十字架上,也彻底斩断了自己与齐诗允之间最后的信任桥梁。
裂痕,已然深不见底,再也无法逆转。
看她泪流满面,被绝望层层包裹,男人心痛到无以复加,可自己也无法放任她就此沉沦。因为她身上的伤、她的低落和悲怆,都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害怕失去她,害怕她之后…会做出更极端的事情。
雷耀扬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伸手安抚面前的女人,哪怕只是给她一点支撑。但他还没有接近,对方的反应激烈得已经超乎想象。
“不要碰我!!!”
齐诗允就像是被毒蜂蛰咬到一样猛地弹开,本就受伤的后背撞在冰冷墙壁上,浴袍领口因剧烈的动作微微散开,露出锁骨处明显的擦伤和淤痕。
而她望向自己的眼里,充满极度的厌恶,仿佛他的触碰…是什么致命的病毒。
这强烈的应激反应如同当头一棒,男人错愕之余也不敢再靠近,心头最后一点希望落空的感觉,彻底倾轧了他的动作,最终,一只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父辈留下的这笔血债,终于到了偿还的时刻。
而现在,他自以为固若金汤的堡垒只剩下断壁残垣,所有为了谨防出现这日的准备都功亏一篑。
胸腔里翻涌着对程啸坤的滔天怒火、对雷义的怨怼、对无法掌控局面的无力感,以及对她此刻状态的揪心之痛…种种情绪堆迭,快要将他分裂。
但眼下自己不能崩溃。
事发现场的残局需要收拾,程啸坤的尸体需要处理,消息需要严密封锁…还有眼前,这个已经在崩溃边缘游离的她,需要好好安置。
雷耀扬抑制住所有翻腾的情绪,强迫自已尽快恢复到以往那冷酷理智的状态,他深深凝视对方,眼神复杂到极致。
即便他知道,现在任何言语她都不会再信,任何解释,都像是更大的欺骗,他还是要为自己争取,争取一个获得她赦免的渺茫机会。
那双琥珀色瞳眸里,有痛楚,有愧疚,有担忧,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奈,男人缓缓蹲下,在她一米多远的距离,郑重其事说道:
“诗允…”
“我知你现在不想听我讲任何事,我知你憎我,觉得我由头到尾都在讲大话骗你。”
低沉的话音落下,女人依旧蜷缩在原位,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完全无视他的存在。而雷耀扬继续坚持说下去,像个坦白从宽的囚犯,在对自已的罪行供认不讳:
“是,我是雷昱阳,我老豆是雷义。”
“但关于你爸爸的事,我是除掉程泰之前才知道的,并非一开始就对你存心欺骗。”
“这么多年…我不用真实身份,是因为我恨透雷家!我不想同他们那些人有任何牵扯!我用雷耀扬个名自已出来闯,就是想同过去一刀两断!我不想我拥有的一切,都被打上雷家的烙印!”
胸中苦翳难以言喻,男人语气激动起来,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愤懑:
“我承认,后来知真相后…我怕!我怕你知道后会离开我!所以我胆怯!我自私!我选择隐瞒!我甚至妄想可以瞒一世!”
“至于程泰——”
“我杀他,不单单是为了灭口…当时他把你拖进差馆威胁你还他绑架我大哥勒索巨额赎金!我真的想将他碎尸万段!但…我不可以否认,在这个决定里,确实有我老豆的因素,也有我的私心……”
“可是…我只想彻底了结、埋葬这段恩怨,让我们可以不受这些往事影响……”
说着,雷耀扬的声音逐渐低下去。但这些话,是他内心深处最真实也最不堪的剖白。他明白这些解释在血淋淋的事实真相面前毫无意义,选择对她坦诚也已经为时已晚。
可事已至此,此刻不说,或许再也不会有机会。
他宁愿她此刻恨自己入骨,也不要两个人的未来,在无尽的猜忌和冷战中彼此折磨。
望着对方因痛哭和愤怒颤抖的身躯,男人逐字逐句,言辞恳切:
“我知道,现在我怎么讲都是错,怎么讲…都弥补不到对你的伤害。”
“但是诗允……”
“我对你的感情不是假的,从我遇见你开始…由始至终,都不是。”
说完最后一句,雷耀扬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沉默地半跪在原位,等待着一场更猛烈的风暴向他侵袭。
然而,过了须臾,齐诗允都没有任何回应。
她只是将自已更深地埋进膝盖里,仿佛要彻底与这个世界隔绝。但是她的沉默,比任何激烈的斥责和哭喊,更让他感到窒息和绝望。
他知道,他的辩解,她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或者说,她听到了,但已经不在乎了。
最终,男人颓然地站起来,转过身拾起那染血的西装外套,走入一间房将门阖上。
他不敢再看她那双让他心碎的眼睛,也不想再让本该处理残局的自己深陷这窒息环境里,犹豫了片刻后,拨通了一个号码。
但是电话响了几遍才被接通,只有一阵电子乐的鼓点撞入耳膜。
“vicky,是我。”
雷耀扬极力保持着平静,而电话那头的施薇,此时似乎正身处在嘈杂的酒吧里,她找了个安静方接听后,又再问了一遍。
“麻烦你现在来沙田雅典居一趟。”
闻言,女人显然有些意外,但也敏锐的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异常:
“雷生?咁夜?发生咩事?”
“yoana呢?”
“…诗允她,现在情绪不太稳定。”
雷耀扬暗自深吸口气,艰难地选择着措辞:
“今晚发生点事,电话不方便讲太多。”
“但是…或许有些事需要你知…总之,拜托你,请尽快过来陪她。”
他抛出暗示,相信以施薇的敏锐和与齐诗允的关系,或许能够猜到一二,至少,能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ok,我即刻过来。”
听过,那头的施薇没有多问,立刻应承下来。
挂了电话,雷耀扬拿上一张薄毯再次走出房门,轻手轻脚地放置在齐诗允身侧。
但他没有再试图靠近她,也没有再说话,只是走至落地窗前,沉默地站在那里,用背影,隔绝出一个供两人喘息的距离。
窗外是城门河的璀璨夜景,隔开了两岸,如同他们此刻的关系,隔着无法弥合的伤口。
齐诗允哭到泪尽,整个人麻木地保持着抱膝的姿势,颓唐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十多分钟后,门铃骤然响起,如同救赎的讯号,又像另一重审判的序曲。
门开启,施薇几乎是冲进来的。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急促声响,在过分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一进门,她就被客厅里诡异的氛围惊得心头一凛。
目光所及,是地上残留的血迹,是蜷缩在墙角啜泣的齐诗允,还有眼前这个,周身散发着骇人低气压的雷耀扬。
施薇瞬间明白,出大事了。
男人侧身让她入内,眼底是未散的殷红和一种极度压抑后的疲惫。而他没有多看任何人一眼,只是拿起玄关柜上的车匙,冷声道:
“我还有事要处理,麻烦你看住她,我会尽快赶回。”
没有多余的解释,仿佛多停留一秒,他那强撑的镇定就会彻底崩裂。
话音落下,雷耀扬大步流星迈出,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这个让他思绪纷扰无法冷静的地方。
门被关上的声音,就像悲伤曲目的休止符。
瞬间,屋子里只剩下两个女人。施薇环顾四周走入其中,震惊之余,试图打破这如坠冰窖的气氛,身子却还是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
“holy
cow!”
“yoana!发生什么事!?”
她冲到齐诗允身边,心疼地将其紧紧抱住,视线再次惊骇地扫过远处那尚有血迹的地板。一个最糟糕的猜想,在瞬间成型。
捧起齐诗允泪痕交错、苍白如纸的脸,施薇的声音瞬间因担忧和愤怒而拔高:
“他打你吗?扑街!衰人!!!”
女人下意识地以为这是家暴现场,气得咬牙切齿,辄起身在手袋里翻找手提:
“我现在就报警!太过分了!!”
“最看不起打女人的男人!简直人渣!禽兽不如!!!”
“想不到雷耀扬竟会是这种烂人!冚家富贵!死扑街———”
但说话间,齐诗允却猛地伸出手按住了对方翻找手机的动作,随后又无力地摇了摇头。看见施薇,她又哭起来,哭得浑身抽搐,更加语不成调:
“不是…vicky………”
“…是雷耀扬…他骗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