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即刻安排人过去帮忙搬行李。”
“还有,你帮我转告阿妈,我想喝她煲的橄榄排骨汤好久了。”
“知道啦!”
女人笑着答应,和一旁的方佩兰相视而笑。
至少,在这风雨欲来的时刻,他们一家人能团聚在一起,彼此温暖,互相支撑。这已是黑暗中,最珍贵的一丝光亮。
三日之后。澳门。
程啸坤蜷缩在简陋的木板床上,辗转反侧。
虽然换了干爽的衣服,肚子里有了充足食物,但精神和身体的极度疲惫依旧折磨着他。
然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终于获得「安全」的松懈感,让他暂时压下了那沸腾的恨意。
蒋天养……他果然接手了!唐大宇没有骗他!
自从前几天像货物一样被快艇送到这里,一直都风平浪静。没有人来打扰他,只有那个负责看管他的马仔定时送来饭菜。
但这几日他睡得并不安稳,接连的噩梦时常将他惊醒。
逃跑那夜的惊险场景还历历在目,不过现在所处的环境,没有了监狱和病院里的酸腐和恶臭味,终于让他有种终于回归现实的实感。
那夜,自己像一只受惊的、湿透的老鼠,从青山病院后院那处被撬开的锈蚀铁网缺口钻出,却重重摔进外面及膝深的、冰冷的积水洼中。
暴雨瞬间将他单薄的病号服彻底浇透,刺骨的寒意冻得他两排牙齿打颤,却也刺激着他高度紧张的神经。
他没有片刻犹豫,甚至来不及多望几眼那栋囚禁他数月的人间地狱。求生的本能和复仇的毒火支撑着他瘦削的身体前行。他弓着腰,利用荒草和废弃物的阴影作为掩护,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与青山病院相反的方向,拼命奔跑。
程啸坤身无分文,也没有通讯工具,对屯门周边的地形也并不熟悉。
但他脑子里,死死记着一个地址———
一个唐大宇在石壁监狱放风时,通过极其隐晦的暗语和手势传递给他的、位于屯门旧墟的某个不起眼的士多店地址。那男人当时告诉他:
「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找到这里,话系宇哥介绍来买烟的,自然会有人帮你。」
这是他当时,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独自在冰冷的雨夜和陌生的街道中跌跌撞撞地穿行,躲避着偶尔驶过的车辆和可能存在的巡逻警察。恐惧和寒冷几乎要将他吞噬,但胸中,对雷耀扬和高文彪的刻骨仇恨,像一盏恶毒的灯,指引着他前进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在他几乎要体力不支倒下时,终于在一个偏僻的巷口,看到了那家亮着昏黄灯光的、招牌油腻的士多店。
他不顾一切冲了进去,但店内,只有一个在柜台后打瞌睡的老头。
程啸坤急促喘息着,几乎用尽最后力气,按照唐大宇教他的暗语,嘶哑地对老头说:
“……大宇哥…大宇哥…介绍我来……买包万宝路……”
听到这话,那昏昏欲睡的老头猛地睁开眼,浑浊的双眸锐利地扫过程啸坤狼狈不堪、穿着病号服的样子,眼神里猛地闪过一丝了然和警惕。
他没有多问,只是默默从柜台下拿出一包烟递给程啸坤,然后快速走到店后,用一部老式座机电话拨了个号码,低声急促地说了几句。
不到十分钟,一辆没有任何标志的破旧面包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巷口。从车上,下来两个面色冷硬的男人,他们一言不发地将几乎虚脱的程啸坤架上车,车子迅速驶离屯门,朝着九龙方向疾驰而去。
接下来的几个钟头,程啸坤像一件货物,被层层转移。
从面包车换到货柜车,再从货柜车换到一艘隐藏在偏僻渔村的小快艇上。整个过程高效、沉默、专业,完全隔绝了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也完美地避开了雷耀扬初期铺天盖地的搜捕网。
当他再次踏上实地时,已经身处澳门内港码头附近一个嘈杂、拥挤的旧楼单元房里。
他记得这个熟悉的味道,弥漫着咸腥的海风和廉价油烟混合的气息。从前每次过大海,都会有这样的味道参杂其中。
只不过,从前他是风光无限的和合图太子爷,如今的他,是个不能见光的过街老鼠……但是,他手里还攥着傻佬泰为他留下来的唯一的翻身筹码———
雷家与齐家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他必须要好好利用这笔价值不菲的「遗产」,必须要让雷耀扬和齐诗允永无宁日!
程啸坤躺在床上狞笑,正一面谋划着未来,一面回想着从前挥霍无度花天酒地的生活时,单元房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再次被打开。
但这次来的,不是那个脸熟的马仔,而是一个穿着polo衫、身型微胖矮小的普通中年男人。但他那双狭长的眼睛,却闪烁着精明的、算计的光芒。
他是蒋天养的心腹之一,专门负责澳门这头的偏门生意。
“程少,住得惯吗?”
“我叫钱茂昌,你叫我阿昌就得。”
对方笑眯眯地开口,递上一支高档香烟。而程啸坤警惕地看着这个年纪比他大许多的陌生男人,没有接过那烟,只是焦灼地追问道:
“昌哥,蒋生几时见我?”
“蒋生日理万机,而且现在香港那边风头火势,他不方便过来。”
“不过蒋生特意交代了,程少是贵客,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出声。”
说着,中年男人兀自点上程啸坤刚才未接下的那支烟,深吸一口,优哉游哉地吐出一个烟圈,用实际行动明晃晃地告诉对方,他给的东西,足够安全。
钱茂昌目光扫过程啸坤依旧有些苍白的脸和瘦削的身形,又把话锋一转,笑道:
“这几日过来辛苦,我看程少你面色不太好,不如…今晚带你去轻松下?”
“澳门这里…程少以前常来应该最清楚,别的可能没有…但是让人开心的地方,有大把。”
这番话,就像投入池塘的鱼饵,让程啸坤的心猛地抖跳!
他当然知道对方指的是什么———
赌!
这个曾经让他沉沦、败家、甚至差点送命的恶魔,在经历了非人的监狱和精神病院的折磨后,此刻被轻描淡写地提起,竟然像毒瘾一样,瞬间撩拨起他内心深处那份被压抑已久的渴望!
程啸坤看着对方那看似随意、实则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瞬间就明白了……这就是蒋天养给他的「甜头」,也是可以随时将他钓起的锋利「鱼钩」!
是拒绝,保持清醒,牢记血海深仇?
还是……先抓住这片刻的麻醉,享受一下久违的、活着的滋味?
仇恨与欲望,在他眼中激烈交战。
最终,那被长期压抑的、对刺激的渴望,以及一种破罐破摔的扭曲心理,缓缓占据了上风。男人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浑浊的光。
“……好。”
他应承得很小声,但在这逼仄的屋子里,已经足够清晰。
听到这回答,微胖男人脸上笑容更深:
“这就对了嘛……”
“程少,人生在世,及时行乐。请。”
钱茂昌侧身,朝那锈迹斑斑的铁门之外,做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见状,程啸坤顿觉四肢有些僵硬,他缓缓站起,在内心强烈的欲望驱使下,还是跟着那男人走出了这间狭小的单元房。
澳门的夜风,带着奢靡的气息扑面而来。
远处赌场璀璨的霓虹,像一只只诱惑的眼睛,注视着他这个刚刚从地狱爬出、却又即将踏入另一个深渊的复仇者。
蒋天养的棋,已经悄无声息地落下了第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