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英苦笑两声,思来想去,还是示意谢婉清走近几步,低声对她道:“你也不必拿双玉激我。有些话,我不好说,但此事,他亦不会多言。”
“廷徽不来应天给你交代,是有他自己的思量。应天人多口杂,那么多好事者盯着,你让他怎么登门赔罪?真去了,把你爹架在那儿,谅也不是,责也不是,没影的流言都坐实了,你娘怕不是要气昏过去。”
“待你出嫁后,定会随思危一道赴任江西,你们会在那儿碰面的。其实你心里早已有数,左不过是他另有所念,何必再问呢?且由他去罢。”
听罢,谢婉清垂睫,唇色苍白。
一股气堵在她心口,怎么也下不去。
事已至此,即便明了他心有所属,即便她将要另嫁旁人,谢婉清还是想知道那个女人究竟是谁,自己凭什么输给她?
郭英无奈,但架不住她刨根问底,只得一五一十挑明道:“廷徽一向好说话,关于婚事,他本没太多想法。如果赶在他去徽州之前,此事还有得商榷,催着定也就定下了。偏偏他在徽州碰上个姑娘。”
“那姑娘姓师,是徽州路的总管小姐。传言她貌不逊你,才气纵横,是个天上有地上无的角色。我也不知传言真假,但廷徽确是对她死心塌地。”
“婉清,你听我的劝,廷徽很好,你也很好,你二人谁都没错。可就像你想嫁他一般,他一见了那姑娘就只想娶她,旁人再好也入不了眼了。”
“夫妻俩凑一块过日子,相敬如宾数十年,浓情蜜意一样数十年。有人不看重这些,但廷徽他不在乎什么功名利禄,就是看中个情投意合,此乃各人命数。那姑娘偏教他碰上了,怎么办?你能忍气做小,还是让她去做小?”
“仗着年长几岁,我这个做兄长的再多劝你几句。婉清,你心气高,思危心气更高。既嫁了思危,不要纵着他,凡事也别太要强。张弛有度,进退裕如,方为长久之道……”
郭英后面说的什么,其实谢婉清已经不大听得进去了,她耳边萦绕的始终是那一句——
他一见了那姑娘就只想娶她,旁人再好也入不了眼了。
当着郭英的面,谢婉清不肯轻易落泪,于是死死忍着。
她既盼望孟开平好,真心祝愿他能过得顺心,但又抛不开自己心底那一点点的怨气和妒忌。
理智告诉她,她应该彻底忍住愤懑,然后平静地揭过此事。但感情又在叫嚣着,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他能如愿跟心爱之人在一起?凭什么他们两个会过得比她更幸福?
郭英看出她心境起伏不小,想了想,缓缓出言道:“前些日子,我与铁冠道人对谈,他随口说了个故事,眼下,我看你合该一听——”
“说是从前有个书生,他与一钟情女子约好在某年某月某日成亲,不料到了那一日,女子却另嫁旁人。书生受此打击,自后一病不起。”
“他为情所困,药石不进,家人遍寻法门皆无能为力。就在他奄奄一息之时,恰巧路过一游方道人。道人得知原委,决定点化他,于是摸出一面镜子教那书生瞧。书生瞧见了茫茫大海,还瞧见一女子一丝不挂地躺在岸上,已然咽气。”
“虽路过多人,却都是看那女子一眼,摇摇头便走了。终于某日路过一人,他将衣衫脱下为女尸盖上,而后也走了。又路过一人,挖了个坑,小心翼翼将女尸安葬,此间事了。”
“书生见之不明所以,道人则对他言明,那具女尸就是他钟情女子的前世。他是第二个路过的人,曾给过女子一件衣衫。因此女子今生和他相恋,只为还他一份情。但女子最终要报答一生一世的人,其实是最后那个将她掩埋的人。那人就是女子的夫婿。”
……
师杭听完故事,从恍惚中渐渐回神。
谢婉清依旧含笑望着她,开解她道:“好妹妹,千万别怨我。我急着见你一面,也算是最后一点不甘罢。这下,我终是能彻底放下了。”
“孟元帅他于我有恩,或许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为此,我对你永远生不出坏心。”
听罢,师杭长舒了一口气,由衷道:“谢姐姐,你心胸不凡,此生必有绵延后福。”
女儿家惺惺相惜,本不该因男人生了嫌隙。旧事说完,便该说一说往后了。
谢婉清语气柔和道:“妹妹,孟元帅要与你做名正言顺的夫妻,丞相那一关是一定要过的。我想帮你,奈何人微言轻,只能在此叮嘱你一句——莫要轻易随他回应天去。”
“你在建德时,竟有通天的本领,险些教孟元帅丢了一城。军中最忌擅动粮草,你放火烧了建德粮仓,一旦到了应天怕是要被治罪的。”
因有朱升献策,在完成了“高筑墙”的部署后,齐元兴便着手实行“广积粮”。
他大力推行屯田之法,几年工夫,分派诸将到处兴屯,在各地开垦荒地,兴修水利。
“为了充盈府库,丞相下令不再征收寨粮,又明令禁酒,以此节省军粮。胡元帅的儿子胡叁舍犯禁,伙同他人私自酿酒获利,丞相知晓后,当即下令杀之。”
“诸将求情进谏,丞相却大怒,坚决严惩。他说,宁可让胡元帅叛变,也不可妨碍军纪施行。最后,他亲自动手处决此人。”
“胡叁舍?”
师杭悚然,她还记得此人乃胡大海最看重的长子,那么邹嫂嫂她……
尽管建德的那把火压根不是师杭放的,此刻她也没法为自己辩驳。没抓到罪魁祸首,黑锅就只能暂且背着了。
“多谢姐姐提点,我明白。”她领了谢婉清的好意,“近来我并无去应天的打算,若去了,必会慎重以对。”
“你明白就好,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哪怕孟元帅待你有情,妹妹也要先爱惜自己的性命。”
谢婉清来意已了,到了快要分别的时候,她颇为客气道:“天色不早了,今日与妹妹一见,聊得十分投机,往后理当多多往来。咱们初见,又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下拜帖,不好空手来的。”
“我瞧妹妹衣着素简,想必不爱华贵俗物,刚好,我手中有一幅名人墨宝。这礼送给旁人怕是会被埋没,或是用来假充门面,唯有赠与妹妹才堪相配。”
言罢,谢婉清唤了一声,门外候着的婢女应声入内,手里还捧着一只锦绣画匣。
这位谢夫人通身穿戴不凡,出手多半阔绰,所谓名人墨宝定是价值不菲。
思及此,师杭再叁婉拒,奈何谢婉清打定了主意要送,教她无论如何都推拒不得。
待那画匣到了手上,离得近了,师杭打眼一瞧,上面有五字,写的竟是《渔庄秋霁图》。
倪瓒的画?
师杭心中惊异。按礼数,她本该回府后再细观的,可她实在按耐不住,径直当着谢婉清的面开了匣子,将画取了出来。
师杭急切展画,其上图景皴法萧疏清逸,高洁有致,浑然天成。再一看落款,果真是倪云林的手笔。
画幅右侧,倪瓒自题诗跋,跋曰:“此图余乙未岁戏写于王云浦渔庄,忽已十八年矣。不愿子宜友契而不忍弃捐,感怀畴昔,因成五言,壬子七月廿日。瓒。”
一旁的谢婉清见师杭蹙着眉,似有愁容,好奇道:“可是此画有何不妥?”
师杭神色复杂,良久,轻叹一声回道:“不瞒姐姐,我手上恰有一幅倪瓒的《松林亭子图》。”
谢婉清一听,同样掩不住讶色道:“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这两幅皆是应天枢密院李大人的藏品,《渔庄秋霁图》正是他前些时候赠与我夫君的。”
师杭沉吟片刻,追问道:“那位李大人又是从何处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