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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玉番外:碧纱帐里梦魂香(2 / 2)

顾念着杭宓、顾念着师家,她相信李夫人当下会对师棋好的。可将来的局面变幻莫测,她不能不多几分绸缪。

一旦错过最先改口的时机,那么,再想开口就显得殊为不易。李夫人温柔地抚了抚她的长发:“你兄长仗打完了,教他多为你寻访几位好大夫,病去如抽丝,莫要留下病根才好。”

兄长?

眼见绿玉怔怔的,李夫人不由笑道:“你多了个兄长,他多了个妹子,咱们今后便是一家人了。”

那时,绿玉并不明了所谓“一家人”的深意。她重病未愈,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处数不胜数,静养半月才敢下榻。期间,李夫人待她与师棋无微不至,想来待亲生儿女也不过如此。可愈是这般,绿玉就愈加惶惶然。

她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利用这个谎言,她才顺理成章地请求李夫人再遣探子去徽州寻人。寻的人,姓许名绿玉。绿玉笃定自家姑娘聪慧无双,如果出了城,绝不会再用本名本性行走,多半会改用她的名姓。探子说有画像最好,于是绿玉提笔画了一张,上面莹莹美人,却是师杭的模样。

初见符光那日,绿玉闲来无事在校场上透风,迎面就撞上了他。

男人年轻,生得高大挺拔,气势不凡,大踏步走在队伍最前头。哪怕从未见过,绿玉也笃定是他。

军中有军纪,绿玉外出并不招摇,一顶素色帷帽将面容遮住,见有人来便侧身闪避到一旁。她以为符光是无暇理会她的,哪知符光走到近前又转了个方向,和颜悦色,开口同她问好。

“妹妹近来如何?营中可还住得惯?”

绿玉意外他竟识得她,规矩一礼,客气答道:“一切都好,多谢兄长挂怀。”

隔着帷纱,面前这群男人身上的甲胄与腰侧的兵刃依然刺目,绿玉心头微微发寒。经历那么多祸乱,见惯了恃强凌弱的惨案,她本能地疏远从军的男人,并不想同他们打什么交道。

可符光偏不如她的意。两句罢了,他居然回首挥退了部属,教他们晚些时候再去议事。走前,几人哄闹,其中有个男人嬉笑一声打趣道:“修炳,倒只你一个认得徽州来的妹妹,我们都成了唐突佳人的野汉了!”

“莫嚷了,且清净些罢。”有人拉他快走,“多余之人还是速速离去。”

这话说得绿玉两颊泛红。直到人都走尽了,符光才歉然对她道:“他们都是我的亲随,也是与我一同长大的好友,头几日听了些传言便胡言乱语起来,故而未曾引荐,妹妹莫怪。”

“传言?”绿玉不解,“是关于我的吗?”

城头上,符家军的旗帜猎猎而动,黄襦衫绿罗裙也随风飘扬。符光不敢与她对视,只好盯着近在咫尺的那片碧绿裙角,斟酌道:“妹妹在徽州一路久有容色动天下之誉,故而……”

绿玉听明白了,但却也着恼了。她自幼养在书香门第,言行进退皆有分寸,自然不能接受这群男人毫不遮掩的调侃,更不能理解符光对他们的偏袒。

就因为她是个女人,所有人的眼睛都落在她这张脸上。男人的好色之心昭然若揭,倘若没有李夫人的庇佑,是不是她早该被当作礼物送出去了?

抢夺貌美的女人就像抢夺富庶的城池,她想到被叛军逼迫、生死未卜的姑娘,恼意中越发多了一丝恨意。当下,绿玉扬手掀开帷帽,对着符光一字一句质问道:“如何?我这般模样,可有负绝色之名?”

符光没料到她会发火,骤然为她的盈然泪光所震,未免手足无措起来。绿玉忍着泪,冷笑道:“将军须知,传闻是当不得真的。往后若再有人追问,将军大可以告诉他,所谓‘第一美人’不过尔尔!”

话赶话说到这一步,再补救圆场也没趣了。两人头回相见不欢而散,绿玉回去后大哭了一场。她知道,她不该跟符光计较这些的,如今是她寄人篱下、有求于他,平白赌气生怨,吃亏的到底还是她与师棋。可她就是忍不住。

服侍她的小丫鬟看她哭得伤心,忍不住劝慰道:“姑娘定是会错意了。夫人家教甚严,咱们将军又不是草莽出身,从来知礼磊落,为人孝义,又怎么会欺辱姑娘呢?要说旁人么,在场的都是将军器重的校官,既知内情底里,也不敢轻慢姑娘的。”

绿玉泪眼朦胧,仍听得云里雾里。小丫鬟见状,叹了口气,悄声道:“早在姑娘来前,夫人曾给将军议过亲事,近来却半点动静也无了。夫人要让姑娘一生无忧,放眼江西,还有哪里比咱们饶州地界更无忧呢?姑娘且细想想罢。”

这番话,宛如石破天惊般,把绿玉惊得好半晌回不过神。

如果唤作是师杭到了这里,其实早该想到这一层了。可绿玉只谎称自己是师杭,打心底里仍把自己当作婢女。以她的出身,无论如何都是配不上符光的,她根本不敢作此想。

晚些时候,师棋散了学,姐弟二人坐在园子里闲聊。立春后,东风至,院里的桂花树发了新芽,绿玉正专心做着女红,冷不丁听人通传,说是符将军着人送礼来了。

绿玉一针不慎,险些扎破手指。

她眼圈还哭得有些泛红,符光的赔礼就已经赶到了。小厮将东西一箱箱抬了进来,绿玉一看,全是书册。小厮解释道:“将军怕姑娘闷得慌,搜罗好些善本,另送了把紫檀琵琶来,让姑娘权作消遣哩。”

不能再将错就错下去了,绿玉为此投其所好之举暗暗捏了把汗。如果等到李夫人开口提亲再坦白就太迟了,她必须尽早捅破窗户纸,免得误了符光的好姻缘。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李夫人连绵病榻数月,没能大好,反而彻底病倒了。自符老将军过世后,她忧思操劳过度,好不容易才把符光养成了能独当一面的接班人,自己却无力抽身退步享福了。

大夫摇头说回天乏术,恐就在这几日,不光绿玉时时守着,符光也卸了军务赶了回来。

李夫人病得糊涂,到了最后一日,连人都认不清,把绿玉叫到床前对着她迭声唤“阿宓”,絮絮说着从前的闺中趣事。

她与杭宓足有二十个年头未见了,但她们曾相伴度过了人生最肆意快活的时光——那时候,没有娘家的重担,没有夫家的束缚,没有儿女的负累,大元朝还算安定清平,谁也想不到日后的乱局。

绿玉对杭家与师家的事情都十分清楚,应答如流。她陪着李夫人聊了许久,窗外风起风停,符光则坐在一旁默默听着。聊到最后,李夫人的眸光渐渐清明,她看清了身旁并非她心系多年的闺友,于是,她谈起了杭宓的死。

“阿筠。”李夫人落泪,哑声道,“我对不起你阿娘的情谊。如果她嫁来江西,出了事,我舍命也要去救她的,可她远在徽州……你不要怨我。”

“夫人,我爹娘都感激您,我也感激您。”绿玉哽咽道。

李夫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幸而,你与弈哥儿都在我这里。我这辈子想做的事,大多都没能做成,但这最后一桩事,一定不会落空。”

闻言,绿玉心头一跳,她似有所感地望向符光,而符光恰也看向她。

李夫人枯瘦的手伸向符光,符光赶忙回握住,径直跪了下来。李夫人欣慰而笑,气若游丝,嘱托他道:“符家不是割据一方的豪强。我死后,一切丧仪从简,军中不许挂白,城中嫁娶照旧。自然,你身为长官,理应以身作则。阿筠与弈哥儿便托付给你了。我要你娶阿筠为妻,今生绝不休妻纳妾,绝无外室生养儿女,全心全意待她一人。你必须做到。”

乱了,全都乱了。绿玉霎时觉得天旋地转。她抖着唇,几欲将真相脱口而出,可符光却先她一步,极果断地叩首应道——

“母亲放心,儿永矢弗谖!”

他语气坚定得不像是首肯一桩婚事,倒像是在立一份军令状。李夫人满意颔首,复又将眸光移向绿玉。

“孩子,世道如此,你爹娘亦与我同愿。”

谜面繁杂无绪,可谜底揭开后却那么平直,举重若轻。绿玉全都明白了,时至今日,她总算明白了老爷夫人为姑娘所做的全部打算。

她当即扑在李夫人榻边泣不成声,李夫人却勉力将符光的手与她的手覆在了一起。

“好好的,孩子,好好活下去。”

李夫人过身,丧仪简朴异常。她只生育一子,可送葬时,却有两子一女披麻戴孝、扶棺打幡。

她走得很安心,大抵正如她所说,她确信自己交代的最后一桩事一定不会落空。故去的人不会再回来,活着的人终有一日会故去,将来的数十年,她的儿子会护好阿宓的儿女,两家性命相牵,这是她所能做的最大的努力。

佛说,七七过后,人身已不在人界徘徊。因此当符光来求庚帖时,绿玉望着大红笺纸上的“师杭”二字,良久,递还给他道:“名字错了。”

符光神色莫名,只听她继续道:“我不姓师,我姓许。许绿玉,才是我的本名。”

绿玉猜测过摊牌后的各种情形,符光可能会生气,可能会惊慌,可能会怨恨,但她唯独没想到,符光轻轻笑了一声。

“既错了,得夫人指正,重写一张就是。”

他若无其事地拿起那张笺纸,顿了顿,反手将它抵在了烛火上。火光很快燎起一方边角,呼吸间便将整张纸燃为一团灰烬,半个字也瞧不见。

“婚期定在八月,桂花香韵独占秋光,自是花中第一流,不落俗。”符光缓缓道,“你是谁都好,是谁都无妨,我要娶的是你,心悦钟情的也是你,与旁人无关。”

绿玉不可思议地问:“你早就知道了?”

婢女扮小姐,小姐扮婢女,似假还真,说来,真是戏文里才敢唱的桥段。可符光不怒也不怨。从徽州至江西,他们的姻缘迢迢千里方才得牵,两人间已无阻隔。他柔和地望着绿玉,千般无奈,万般情愫,说不尽也道不明。

那位真正的总管小姐,嗜读诗文,善操曲艺,闲来无事常爱抄写经书;而眼前冒名的总管小姐,女红上佳,灵慧手巧,闲来无事只爱绕着师棋打转。

也许他该告诉她,没有哪位世家小姐会乐意为旁人补袖口、打扇子、梳头发、熏衣服。这些事,自有大把仆婢去做,根本轮不到小姐烦心劳神。

也许他还该告诉她,自他把她从牢里救出起,她身上处处都是疑点。她自以为装得周密齐全,事实上只骗过了他母亲,或者说,只有他母亲甘心被骗。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毕竟后来,甘心被骗的又多了他一个痴儿。

绿玉枝头一粟黄,碧纱帐里梦魂香。

素娥不嫁为谁妆?